如此过了一段时日,倒真像个四口之家的模样。
那曾经被人忌讳的“疯病”,也没有人再提起。
济慈坊离致锦家很近,章绒、余纱、洪绫等人,也常来串门。
清风从小院吹过,檐下香包里干枯的草木香气很持久,挂上好几天了,依然慢慢地在斗室之间飘散着。茶水清苦,点心糯甜,大人们在堂屋敞着门闲聊,孩子们趴在廊下,拿着树枝做笔,在沙坑里划着刚学的字。彼此声息相闻,互不相扰,热热闹闹的。
绘纹都快要忘记自己是从何而来,也不愿去想以后作何而去了。
但时光总不会静止在一刻。
忽闻耳畔一声:“咦?梭儿,你袖子里的是……”
绘纹定睛一看,是梭儿玩得兴起,袖子捋得高了,就把内中藏着的,前几日拿紫草染的帕子掉在了地上。
当时染那几块彩绸,绘纹用了宫中的定色之法,得出的淡紫色远比民间的亮堂些。帕子裁出来了,筘儿在四角上绣了一圈花朵,梭儿又想要个大老虎,要能吃了太阳那么威风的大老虎。绘纹亲手给他绣了个红色的老虎,又在老虎周身绣上火焰,哄得梭儿乐到半夜不愿睡,捧着帕子谁也不准摸。
这么远远一看,还真像“那东西”。
眼看余纱问着这话,身子都站了起来,绘纹不暇思索,几步到院子里捡起那帕子,随手团起,握在手心。
“呀,这么宝贝的帕子脏了,姨姨洗干净再还你好不好?”
梭儿点头笑道:“好,姨姨洗。”
绘纹依然攥着那帕子不松手,面上向余纱和章绒笑了笑,道:“我去摆一摆这帕子晾上就来。”
说完,不等余纱和章绒说话,便匆匆转到后院卧室里去。
余纱和章绒笑嘻嘻地看她走,却在她转过身去后,互相对了个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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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纹知道自己的祸事早晚是要来的。
可没想到这么早。
熟睡之中,被一盆冷水泼醒。
她已经身处一个陌生的房间,双手被绑,吊过头顶,绳子系在房梁上。
目之所见,房内有两三凶神恶煞般的女子,又有一清秀的郎君,簇拥着一位贵气逼人的主子。
绘纹本以为她前生记忆已经暗淡,但此刻眼神一触,就被这位贵人的长相捏住了魂魄。
越来越清晰的记忆,像洪水倒灌入小河,让她的头都快炸了。
没错,她不会看错。
虽然是女子之身,但这相貌,和她所见过的郁王,相似有七八分。
“您是……郁王殿下。”
郁王优雅一笑。
“你认得我。”
她看起来很温柔,仿佛叫绘纹过来,只是问问话,甚至还要准备赏她一盏茶,一封银子。
“那,你知道我为何而来。”
她没有用疑问的语气说话的习惯。
因为她是上位者。
她习惯了,不必她问,别人便争先恐后地把答案捧到她面前。
绘纹不甘愿如此,但眼下她的处境,只有提供答案。
她不能是个例外。
“您是为‘那东西’找我的。祁王殿下也在寻求的东西。”
郁王挺满意,菱唇微微一翘。
“那你还拿这种东西,糊弄本王。”
她一抬手,身旁的清秀少年用托盘递上一方淡紫色的丝绸帕子。郁王只淡淡看了一眼,用扇子挑了一下。
这么低贱的东西,连用手拿都不值得,面前这蠢物,竟用它来鱼目混珠。
而这济慈坊的眼线,也真真蠢到家了。听风就是雨,中了别人李代桃僵的计,还以为能讨到赏不成?
赶明儿事毕,早处置了就好。
绘纹瞳孔缩紧,冲口而出的竟然是:“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哼。”
郁王脸色发青,贝齿紧咬,在口中锉了几个来回,才平静下来。
她轻轻吐纳几回,忽然转怒为笑。
“本王没这么好兴致。让她们和你说吧。”
她起身要走,那清秀郎君拉开门恭送。
那郎君转回头来时,面上就不是对着郁王的恭谨和柔媚,而是一种盛气凌人的神色了。
“你还不知道吧?你那个假凤虚凰的儿郎,真不愧和镇上传言相同,是个入骨的狐媚子。
“你道是人家看上了你呀?
“人家,早就在祁王羽翼之下做了许多年了。
“你自己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有闲工夫去想他们?
“罢了,告诉你也无妨。
“我们发现这帕子是假货,本待将你们一起捉拿,回来问个清楚。奈何祁王手下从天而降,带了那狐狸精去。他说莫伤他徒儿和侄男,祁王手下便又把小的带走了。”
绘纹之前就觉得这小镇有问题,本就没有付出全部的信任。
章绒和余纱她们被“疯病”排斥,见了小孩掉手帕而已,反应也太不寻常了些。
致锦呢?
丝毫不怕一个装疯的、一看就有了不得秘密的人,想法设法要留她在自己身边,甚至不惜以这个世界男子最宝贵的名节为饵。他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承担这么高的风险,自然是为了非同寻常的回报。
至于他讲的困苦之状,和徒儿侄子相依为命等事,在郁王这位手下口中,也得到了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