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捷收了手,也收了笑嘻嘻的神情,正色答他:“若不是我,你如今坟头草都三尺高了,谈何报仇?再说了,不止你的身份是欺君,就连你这科考的动机,也是欺君。”
管悦有些赌气,犟着道:“你就一直看不起我,觉得我做不成大事,必要仰仗女子。”
郎捷张口就要回答,却闪烁着目光,把话咽了下去。拿起茶来饮了两口,放下茶碗才道:“私事就算了,待得了空,我与你从长计议。眼下,匪患之事虽有我们军中撑着,未必能闹到你辖区来,但你可别想当然。和光县二三十年不经风波,根本没有应对这些的旧例。若民心动荡,你千万要想法子稳住,否则,考绩之事功亏一篑,岂不白白辛苦这几年?”
管悦何曾听不出她话里的关切?这混蛋时时在身边萦绕,若只是嘲弄戏谑他,却也不像;若说是关切亲近他,却也不像。
她不甚殷勤,但也无处不在,令他时不时有些想法,却总琢磨不透,她究竟图他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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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悦男扮女装,科考取仕,自认肩上重担远胜寻常闺阁男儿,也胜过绝大部分女子。
他出身小康之家,家中主母管娘子、主夫冯氏,掌着一座从母辈祖上传下来的庄子。那处所不大不小,内有山水田亩,也雇着百十人在耕种。他兄妹三人,本是无拘无束,都在乡野长大的,经父母之命,各自和邻近乡里门当户对的家门说了亲。
管悦身为大哥,却一直未长成。到十六岁束发的年纪,还娇小玲珑,一副稚气模样。是以他定亲的张家几次来人希望完婚,冯氏夫郎都婉拒了。
管悦自己倒是想早点过门的。
他母亲管娘子,妻夫情分有些寡淡,最爱在外撑面子混人缘,吃酒、闲玩,斗鸡走狗,呼朋引伴。渐渐有些名声,担了个副保正的小职位,手中颇有些油水。虽无那吃喝嫖赌的恶习,却也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忠义贤能。
管娘子有个原配,便是管悦的生父。这夫郎为人精明,识得字,算得账,理得家,一开始管娘子还是满意的。不过这夫郎手脚上不太干净,明里暗里漏了管娘子不少银钞,贴给娘家去了。管娘子孕到临产,懒得理事,他竟然壮着胆子动了公账,贴给他妹妹建房舍、纳聘娶夫。
管娘子只是不声不响,待产下管悦,才拿一纸和离书,摆在这夫郎面前道:“如今你也别管我要傍身的银钱,那钱都在你妹妹家里新房瓦舍的墙上砌着呢。你且回去问问,你这妹妹成了婚,可愿给你这大恩人留上一角小院,三四间常住的屋?若果不能,你便别找我来了。手足恩义尚且如此,何况你吃我的,拿我的,还要贴补她们,我不与你反目,已经是留了一线了。”
后来听说,原配夫郎和娘家闹过一场。他娘家打量缠不过他,便趁给他另一妹妹说亲的时机,送他换亲出嫁。
管娘子从别人口中得知,不过是笑了笑,道:“一别两宽,又提他做什么?”从此不再避忌和离之事,待管悦一岁上,又央了媒,要找一户牵绊少的人家,才看中了这位冯氏主夫。
冯氏是外地迁来的,无甚亲戚在此地,只他自己和一个鳏父过活。管娘子自娶进冯氏,便接了这冯外公奉养在家。冯氏打理事务不如旧人,胜在老实温顺,倒也过得平淡。
后来七八年间,管娘子又生一双孩儿,一女一男。冯氏平素多顾着自己亲生的,对继儿男虽不见得很喜欢,却也并不厌弃。他是个面捏一般的人,学不来那刻薄小家的手段,吃穿用度分派不曾克扣,也不惹是生非,家宅一向安宁。
管娘子见他做得差强人意,也就睁一眼闭一眼,日常只说:“嫁出去的儿郎泼出去的水。待悦哥儿要去张家时,便给他一笔嫁妆好生送出去,此后少往来的好。”
管悦儿时,便和大周朝所有的小儿一样,六岁上就在官府所办的学塾内开蒙识字,略通六艺。
大周朝富庶,广教化。在市井间,于五里方圆就要建一座开蒙官塾,供平民家小儿入门受教,学文知理。乡野之中,官塾尚未全然推行,在管悦的家乡,倒也有了。
大周多数男孩子上学塾,就是为了完成官府限定的三年免费课程:登记在官塾册内的学童,若能在每年的考试中合格,就会得到大周官府奖励学子的分例:两套棉麻衣衫、几斗谷豆杂粮。名次特别靠前者,还能割条肉做奖赏。三年满后,若要继续进学,便要转向其它学塾,自费钱粮供给孩儿。
大周风物如此,女子劳心,高人一等;男子劳力,受制于人。周民常以举家之资,供女儿继续向科考之路奋进,却多令男儿学满三年便退学,操持家中事,供给姐妹求学。
管娘子稍稍异于常人。不但为管悦挑选了进学的私塾,还一直续着束脩,又向先生特别求恳严格约束儿郎。知道此事的,都言她仁至义尽,待儿郎如上等人家的大气宽厚,却不知,这是她因前夫之事有莫大心结,万万不愿儿郎随了前夫的性子,出嫁后丢了自家的名声。
如此歪打正着,管悦便在诗书作伴中长大,似女学生般努力上进,往往做得平和正直的文字,六艺课程也名列前茅。那先生好容易有个得意门生,不愿明珠蒙尘,见他秀美娇小,往往将自家衣裙与他,充作女学生,在诗文之会的场合,带着他前去拜访名儒,增长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