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有些不适应。他向来不大愿碰我,总嫌我是一具尸首,肮脏得很,今日倒是一反常态。
叫我别扭的不止这一桩事。
从方才我落座起,远处便仿佛有一道如锋刀般锐利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我。
我有些无所适从,于是抬了头望向最远处那一桌座席。宴上客人众多,那一桌被重重人影挡着,叫我始终看不见座上的人。
跑堂的小二端了菜,身影闪过,我仿佛看清了那位九五之尊的皇帝的模样。
他的目光穿过重重人群,与我眼神相接。
就这样对视了很久,我却对他的样子毫无印象,目光陌生又好奇,只觉得他的目色沉冽,眉眼清俊,如无瑕玉石,煞是好看。
这时,陈怀安敬完酒刚落座,才注意到我正望着别的地方,顺势抬手一挡,把我藏好,低声道了句“没事”。
我懵懵懂懂地点头,复又低下头去,心里依旧惊魂未定。
目光不经意地瞥到手臂时,我的动作一僵:
胳膊上的皮肉,缓缓地掉下了一小片。
第37章 庄周梦6
回了府,周元匆忙上来:“姑娘,怎么样了?”
我指了指肿得不成样子的脸。
他带我去敷药,连连叹气道:“侯爷为了找你,饭都没吃,可把他急坏了。”
我抬起眼睛,目光问道:他人呢?
周元指了指浴池:“喏,自回来起,话也不说头也不回就奔那儿去了,到现在还没出来呢!”
陈怀安这阵正心疼得够呛:他亲自看的菜谱,亲自掏的钱,自己没吃上几口好酒好菜,到头来便宜了那群王八蛋。
他素来是个讲究人,尤其爱干净。方才一时情急,也没顾得上计较被具尸首摸了、抱了。此刻他正大喇喇躺在池子里,眯着眼睛看着方才被碰过的地方,不时啧啧咂嘴,眼神可以杀人。
一想到被具尸首摸来碰去,他便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恼人地搓洗起来,几乎要将全身搓掉一层皮。
洗完了澡,陈怀安总算舒心。
他披上件浴袍便出了院子。
侯府里栽种了许多金鱼花,一到夜里便发亮。透明的花骨朵里,是一条条游来游去的小金鱼,莹莹发光。
我正好奇地端详着这些金鱼花,便见一人长靴软袍停在我身侧。
“在看什么?”他的声音低沉慵懒。
我转过头,兴致勃勃地指给他看。
陈怀安立马翻了个白眼:“金鱼花都没见过?”
……
靖远侯大人真是普天之下煞风景第一人。
听陈怀安说,这金鱼花是北国名产。古书上还有秘法,能将它做成游鲤灯,长久地保存下来,只是如今知之者寥寥。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花很是熟悉。又听陈怀安随口道:慕清以前也甚爱此花。
今夜他心情不错,又断断续续给我讲了许多慕清与绥帝之间的事。
北国建国近百年间,国风悠久,重文轻武。文人墨客备受崇敬,茶酒之风盛行。
慕家世代经商,百年基业,独创了天下第一的名茶——青潋雾。
青潋雾,千金难买,唯有当朝权贵才有资格品上一品。由此,慕家虽为商贾,却牢牢控制了北国的命脉,自然也成了帝王的眼中钉。
慕清嫁给绥帝,是青梅竹马,却也是顺水推舟——慕家想要制衡朝野,绥帝想要将慕家连根拔除。只是可怜了慕清,明知自己被慕家利用了个干干净净,却无从反抗。
之后,绥帝与慕清这般缠斗了多年,膝下并无子嗣,直至朝中传来消息,说绥帝要迎娶宁王的女儿静仪公主,替皇室开枝散叶。
也不知为何,就在大婚的前一日,绥帝却突然宣布退位。从此带着慕清隐居梁都。
互相算计了一辈子的帝后,最终竟以这种方式收场,令所有的北国人都未曾料到。流言甚嚣尘上,从此写在话本子里,传遍了四海,却未能有个定论。
“夜深了。回屋。”陈怀安讲到这里,朝我身上的单衣瞅一眼,话音戛然而止。
我听得津津有味,还有许许多多问题想问他,于是赖在原地不愿走。
他瞪着眼睛吓唬我:“北国天黑了夜里会有魇兽,要吃人的。”
我鼓起腮帮,狠狠瞪了回去:这种骗小孩子的话,我才不信呢。
陈怀安冷哼一声,扯开嗓子:“周元,架锅!”
听到这句话,我脖子一缩,匆忙一溜烟地逃跑了。
最后,梁都城里簌簌下起雨来。
我打开窗,望着漫天的雨线,有些感慨地心想:
不知绥帝魂飞魄散的那一日……对慕清来说,会是解脱吗?
天未亮,府上便来了绥帝下的请帖。
请贴上说,是慕清快不行了,邀陈怀安到绥帝府上一叙。
帖子里还让他顺便带上我……以备不时之需。
陈怀安铁面捉住了想要逃跑的我,想了想,又叫人去医馆把薛神医带上了。
到府上时,雨已停了。
陈怀安带着我迈入客堂,绥帝在堂内等我们,正是那日衣铺外的白发男子。
薛神医先去替慕清诊脉。我们三人坐在客堂,绥帝面色凝重,焦躁不安地敲着桌子。
我十分殷勤地起身,替绥帝倒上一杯茶。
绥帝客气地摆手推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