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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已近。
虽然已经是午后接近傍晚的时间,阳光仍旧强烈,发出蹄声通过村道的载货马车不断扬起干燥的尘埃。
载货马车留下酸中带甜,令人感觉夏日即将来临的干草味。走在回圣玛格丽特学园的村道上,心无旁鹜拼命赶路的久城一弥,注意到这个气味,突然停下脚步,用因为刺眼光线而眯起的双眼,回头看去。
庞大老旧的载货马车左右激烈摇晃,沿着坑坑洼洼的道路逐渐远去,每摇晃一次便掉落些许干草束。村道左右是整片坡度平缓的葡萄园,风一吹过,鲜绿的藤蔓便整齐摇曳。
久城一弥放慢脚步,再度走在村道上。因为他想到,根本不需要如此专心往前走。在学园正门关闭的门限之前,还有相当充裕的时间。
他是位个子不高、线条纤细的少年。原本略短的黑发稍微留长,半掩漆黑的眼眸。身穿在山脚下有着广阔校园的名校圣玛格丽特学园的制服,循规蹈矩的他,端正地戴着帽子,一只手抱着棕色的邮包。
似乎是边走边拆封,另一只手上握着摊开的信纸。
一弥一边高兴读信,一边慢慢往前走……
脸上一点一点浮出难为情的表情。
一弥一边走着,不断翻阅信纸。
大约到第十张为止,都是在说明他们有多过分。读着读着,已经沿着村道走了相当远的距离,远处可以看到学园正门。
——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载货马车发出巨大的声响通过。先前注意力全被信纸吸引的一弥,被擦身而过的载货马车所卷起的风吹过脸颊,不禁吓了一跳。
——是年长两岁的姐姐寄来的信。十七岁的姐姐,乍看之下有如在风中摇曳的可怜野花,事实上也有强韧的一面。虽然个性内敛,却有着想说的话一定会说清楚的性格,曾经因此和顽固的父亲及哥哥们吵架。一弥偷偷认为,比起自己,天生个性倔强的姐姐反而比较像父亲。
这样的姐姐今年刚从女校毕业,却没有依照父亲的建议,嫁给“方头大耳年长十岁的帝国军人”之类的人,而是决定要到先前就读的女校担任教师。最近似乎正为了这件事与父兄们连日连夜地争论不休。
读到第十一张信纸上这么写着,一弥打从心底庆幸自己现在身在苏瓦尔。身为么儿的一弥太过乖巧,不太可能为了袒护姐姐而与父亲或兄长起冲突;至于母亲,从以前到现在,一向是满脸笑容地立刻倒向对自己有利的那一边。虽然个性温柔优雅,却出乎意料地无法信赖。一弥读着信,逐渐接近圣玛格丽特学园的正门。抬头可以看到高耸得令人眼花的铁栅栏,交缠成看似藤蔓的复杂形状,各处都有金光闪闪的装饰。一弥就这么读着信,穿越正门回到圣玛格丽特学园的校区。
信上唐突列着一弥从没看过的单字:
看来姐姐似乎是要请一弥在苏瓦尔采购女校教师必备的道具,然后寄回去给她。以下还有绵延不断的购物清单。
一弥抱着头停下脚步。一弥根本不知道姐姐写在清单里的东西究竟要去哪里找、该怎么买,甚至那是什么东西。
用力叹了口气抬头仰望天空,就在这时……
“啊!就是他!他就是犯人。你看、就是那个……!”
“犯人”这个词让一弥突然转头。
现在的一弥即便是在无意识的状况,只要遇到稍微怪异的事情或神秘的犯罪,便会立刻拾起,浅显易懂地归纳之后,冲上迷宫阶梯。
——好无聊!真希望有谜可解啊!
一心只想要将它送给那个老是不停耍赖,美丽又怪异的朋友那里。
然而……
大叫着“他就是犯人”的人,是位熟悉的女性——导师塞西尔老师。脸上戴着大大的圆眼镜,令人联想到胖嘟嘟小狗的女性,及肩的棕发被风吹乱,不断鼓起。
塞西尔老师不知为何指着这边。
“……犯人?”
一弥转身向后。
风“呼……”地吹过。
空荡荡没有任何人。
再次望向塞西尔老师。她的确指着这边。
一弥不可思议地盯着塞西尔老师以及指向这边的指尖。
然后……
老师脚下的整片树篱枝丫开始“喀哧喀哧”摇晃。好像巨大野兽潜伏其中的摇法,让一弥不由地往后退了一步。
——啪!
树篱里出现一位满脸胡子、虎背熊腰、单手握着巨大园艺剪刀的老人。
塞西尔老师指着一弥:
“园丁先生!他就是犯人!踩坏三色堇、在树篱上挖洞……”
一弥“啊……”叫了一声。不过在数周前,一弥为了在门限之后离开学校,便从树篱上的狗洞钻了出去。塞西尔老师发现这件事之后,结结实实地把一弥训了一顿。
园丁八成是被叫来修补树篱上的洞。一脸久晒阳光有如熟牛皮的厚实皮肤,板起脸来瞪视一弥,口中大叫:
“什么?就是你这小子吗!竟然在这个地方挖洞!你知道我花多少心血才把树种大的吗!给我过来!这双狂妄的手竟敢做出这种事,我这就用它把手剪下来!”
园丁挥动巨大的园艺剪刀,料定一弥一定会逃走而出声威胁,没想到一弥却是一脸苍白——
“真是抱歉……!”
不假思索地低头道歉。或许是因为这出乎意料的反应害得园丁顿失气势,只能呆呆看着一弥的后脑勺,最后终于露出微笑:
“……算了,反正你已经被塞西尔老师骂过了吧?下次别再犯就是了。”
说完之后,又“窸窸窣窣”地回到树篱深处。
塞西尔老师在一旁嗤笑。
一弥想要走开,又突然想到什么折返回来。只见他对塞西尔老师说:
“那个,老师……我有个问题……”
“嗯,什么问题?”
“那个……”
一弥指着手上的信纸,询问塞西尔老师:
“是什么东西……?”
时值一九二四年。
欧洲小国苏瓦尔。
这个国家有着以贵族避暑胜地闻名的里昂湾为豪华玄关,从海岸线往欧洲大陆内陆的阿尔卑斯山脉延伸,呈现有如秘密走廊的细长形状。山脉深处邻接瑞士国界,靠近海边的热闹地区则是与意大利相接的国界,而宫殿所在的内陆都市则是与法国的国界。在列强环绕之下,从古至今拥有悠久庄严的历史。经历过世界大战战火的苏瓦尔,人称西欧的“小巨人”。
位于秘密走廊前端的阿尔卑斯山脉,山脚下耸立着虽然不及王国本身,但同样也是历史悠久的圣玛格丽特学园。这个学校以贵族子弟的教育机关著称,在王国里的名声如雷贯耳,整齐坐落在幽雅宁静的环境中。从空中看来コ字型的庄严校舍,以广阔的庭园缀饰,周围由高耸树篱环绕,是个仅允许学生与教职员出入的秘密主义学校——
然而。在第一场世界大战结束后,圣玛格丽特学园也开始接受部分同盟国的优秀学生到此留学。
十五岁的久城一弥,成绩优秀,品行端正。由于父亲是帝国军人、再加上有两位优秀兄长,因此获得推荐来到圣玛格丽特学园。然而就在一弥满心期待新生活之时,等待他的却是贵族子弟的偏见与语言文化的障壁,再加上不知为何在学校里蔓延的怪谈风潮,以及……
遇见了美貌却怪异,并带着些许冷酷的少女——维多利加.德.布洛瓦……
到此留学数月,一弥吃了不少莫名奇妙的苦头,总算慢慢习惯苏瓦尔的生活。
“……?”
塞西尔老师偏着头回问。一弥点点头,与老师一起坐在庭园木椅上。
校园里有呈コ字型的巨大校舍以及提供学生使用的豪华宿舍、大图书馆、教堂……等设施。在连结各个设施的道路周边,则有精心整理的迷人庭园、修剪整齐的花坛、喷水池,以及令人心旷神怡的草地。
两人坐在草地一角的长椅上,开始聊了起来。一弥将姐姐寄来的信拿给塞西尔老师看:
“姐姐吩咐我在苏瓦尔大肆采购之后寄回去给她……里面有洋装、鞋子、文具等等,其中有一样是……”
信件最后写着‘还要一个哟。就这样,拜托你了。’一弥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难不成是……
“我想一定要问女生才会知道……”
“久城同学,你不知道吗?”
回过神来,才发现塞西尔老师以放弃的眼神看着自己,一弥急忙回答:
“我、我不知道啊!咦……是那么有名的东西吗?”
“男孩子还是对这些东西比较生疏。”
“对不起……?”
一弥与维多利加、艾薇儿说话养成的习惯,总而言之就是先道歉再说。可是怎么都不觉得自己有错。
“所谓的,可是全世界屈指可数的巨大蓝钻。”
“钻石……?”
“是的。有这么大喔!因为形状令人联想到蔷薇,所以就依苏瓦尔王室徽章上的大朵蓝色蔷薇,称为,同时也是苏瓦尔王室之宝。对了,课本上不是有照片吗?”
一弥回想起在美术课本上的蓝钻照片,点点头。可是马上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
“要是把这种东西寄给姐姐,不就变成国际问题了吗!”
“……哈哈哈,久城同学真是的,你姐姐指的是模仿制成的玻璃仿造品,也就是纸镇。在女孩子之间非常流行,我记得……只有在买得到。”
“?”
“就是一家开在苏瓦伦的大型百货公司。”
一弥一脸为难。
苏瓦伦是苏瓦尔王国首都的名字。距离圣玛格丽特学园所在的村子相当遥远,是位于法国国界附近的平地都市。来到苏瓦尔留学时,虽然曾经经过那里,但是之后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再加上距离遥远,就再也没去过。
“这样啊……那就非得到苏瓦伦去买不可了。”
塞西尔老师一脸诧异。
“你就回信告诉姐姐,路途遥远去不了,这样不就得了?”
“嗯……可是我想她一定很期待……”
听到一弥以若有所思的表情这么说完,塞西尔老师盯着他的脸仔细端详好一会儿,便伸手抚摸一弥的头。
“怎、怎么啦!?”
“真是个好弟弟!”
“快、快住手!”
一弥一边闪躲,一边说道:
“不过……我刚才真的吓了一跳。突然说要,我还以为是真的蓝钻……”
“啊……可是本来的蓝钻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
“大战期间从宫殿宝物库中消失了。其他还有许多美术品都在那场战争中消失。虽然是国家的重要财产,不过我想应该已经被带到国外,装饰在新大陆收藏家的豪宅里了……”
喃喃自语的塞西尔老师脸上,带着些许寂寥。
“与苏瓦尔的王室徽章一模一样的蓝钻,一直被当成这个国家的象征,受到严密保护。因为它就镶在苏瓦尔的王座上,据说它的消失也造成王室的严重损失。再加上这颗钻石还牵扯到过去某位美貌王妃的传说。也因为如此,对于这个国家的女孩子来说,那是个充满憧憬的宝石。色泽漂亮、形状就像一朵花……真是遗憾。不知现在究竟流落何方呢……?”
老师站起身,正打算走开又回过头——
“啊、久城同学!”
“是!”
“既然你要到去买……”
“是的,我知道。我会申请周末的外出许可,堂堂正正地在大白天从正门……”
“顺便帮我买吧。”
“……咦?”
塞西尔老师高兴地说道:
“我一直都很想要呢!但是,去苏瓦伦好麻烦……”
“那个、老师……你是要我跑腿……”
“拜托你嘛~还有,绝对不可以跷课喔!”
塞西尔老师假装没听到一弥的诉苦,满脸笑容地走开。只剩一脸茫然的一弥喃喃自语:
“为什么我到苏瓦尔之后,老是被女人……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被看扁了吗?我一定要发飙一次让她们见识一下……对、让她们看看我身为男子汉的气概……”
“……久城同学,也顺便帮我买哟!”
“哇啊啊啊啊啊!”
一弥一边惊叫,一边从长椅上跳起。
颤抖身体回过头,只见长椅后面不知何时出现一张熟悉的女孩面孔。
一头炫目的金色短发沐浴在日光下,水汪汪的蓝色眼眸总是愉悦地闪闪发光。四肢修长,健康充满朝气的少女。
艾薇儿.布莱德利——来自英国的留学生。三个月前成为一弥的同班同学,因为事件而与一弥成为好友的少女。
不知为何她以在草地上匍匐前进的姿势趴着。裙子略为翻起。一双纤细却充满弹性、健康修长的腿随意摊在地上。有些难为情的一弥红着脸问道:
“你、你在干什么?”
“也顺便买我的吧,久城同学。”
“什么……?”
“纸镇啊!”
“……”
一弥叹口气,重新在长椅上坐好。
艾薇儿从长椅后面探出头来,笑容满面。
“艾薇儿,你在这里多久了?”
“我一直躺在对面的草地上。夏天快到了,天气晴朗很舒服嘛。”
“嗯……?”
“然后,久城同学和塞西尔老师就来啦。我看你们气氛很好,就想过来打扰一下。”
“气氛哪里好了!被园丁拿着园艺剪威胁、还被塞西尔老师拜托,要我帮她买东西。”
“哈哈哈!那是因为久城同学的气势太弱了。”
艾薇儿不经心的一句话,深深伤害了一弥。
一弥硬是装出不在乎的模样,把视线转向一旁,肩膀却被“咚咚咚”敲了几下。
鼓着一张脸转头,艾薇儿的食指老早等在那里,硬生生戳进他的脸颊。艾薇儿高兴地说:
“哈哈哈哈!上当了!上当了!”
“……你究竟在草地上做什么?”
“啊、对了。”
艾薇儿把手指从一弥的脸颊上拿开,站起身来。制服的短裙翩翩飘起,马上跑进草地深处。不一会儿,又把某个东西抱在胸前跑回来。动作如同以往般迅速。
“这个、这个!”
接着在一弥的身旁坐下,“你看!”展示给一弥看。
那是一本书。里面有许多插图,字体也相当大,看起来很好懂……好像是给儿童看的书。艾薇儿得意地展示:
“我在村里的书店订的,总算送到了。昨天晚上一直在看,害我没睡饱。你看,我的眼睛是不是红红的?”
语毕便用指腹把下眼睑拉开。虽然本人说眼睛是红的,但是活力充沛的艾薇儿根本看不出有没睡饱的虚弱模样。
一弥接下书——书名很直接就是《怪谈》。一弥立刻把书推向艾薇儿。
艾薇儿把双手藏到背后,不肯接下。
“真的很有趣嘛!久城同学你也看一下嘛?”
“我、我对这种东西没兴趣。而且这不是小孩子看的书吗?”
“呃……可是还蛮难的!”
艾薇儿总算从一弥手里接下书,翻开页面开始说明:
“贵妇进入百货公司的试衣室。可是当店员把门打开,里面只剩下血迹斑斑的头颅……!哇啊啊啊啊!”
“我才不会再上你的当。”
“还有啊!穿着漂亮衣服的小女孩哭泣,路人以为她迷路而上前询问,却就这么消失无踪。转过街角之后就消失了,只剩下衣服……被小女孩模样的鬼魂带到黄泉之国……!”
一弥不理喋喋不休的艾薇儿,眼光飘向姐姐寄来的邮包。
(咦……?)
刚才就一直觉得沉甸甸的,这才发现邮包里除了信纸之外,还放了别的东西。看起来好像是水蓝色布料。
“还有穿着流浪汉服装的杀人魔,旧衣服里面吊着许多小孩的尸体。这些流浪汉其实是从‘某个’殖民地国家过来的恶魔崇拜者。走路时小孩的尸体还会在衣服里晃来晃去……!咦?久城同学,那是什么东西?”
“啊、没有……邮包里面……”
一弥以双手摊开邮包里的水蓝布料——不由地发出惊叹声。一旁的艾薇儿也倒抽口气。
那是一弥似曾相识的丝绢布料。优雅的水蓝色和服上,以白色细线描绘浮在水上的睡莲。
姐姐小时候非常珍爱、有事外出时才会穿的和服。
一张短信“啪哒!”掉在一弥膝上。
娇小的女性朋友……?
一弥眯起眼睛。
以前写给家人的信里,的确写过交了个朋友……是个小女生……
姐姐似乎误以为她是个很小的……小孩。和服确实美得令人叹息,就连身边的艾薇儿都倒袖口气,但却是童装尺寸。
(维多利加和我同年……)
不过一弥又想到,说不定这件和服的尺寸配上维多利加过度娇小的身体正刚好。维多利加的头脑虽然胜过一群大人的总和,外表却娇小得有如儿童。扣掉蕾丝和荷叶边勉强撑起的份量,恐怕真的没剩什么……
一弥突然露出满脸笑容,急着拿去给维多利加,连忙站起身来。
“……咦?久城同学?”
艾薇儿诧异地问着突然快步离去的一弥。虽然也跟着起身想要追上去,却因为太困而躺回长椅,只能目送一弥远去的背影,小声喃喃自语:
“反正一定又是去那里……艾薇儿可是很清楚的。”
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睛,慢慢闭上蓝色眼眸:
“因为久城同学总是跑去那里……”
艾薇儿抱在怀里的《怪谈》,在初夏和风的吹拂下,书页“啪哒啪哒”地翻开……
2
——圣玛格丽特学园大图书馆。
位于广阔的校园深处,犹如倚靠着平缓坡度,耸立在校园高处的建筑物,刻画着三百年以上的时间,在欧洲也是屈指可数的知识殿堂。角柱状的石造高塔在风吹雨打之下变色,有如沉默的巨人从高处俯视广阔的学园。
造型简单的塔楼,令人怀疑究竟该从哪里进入,走进才发现铺着皮革、打上黄铜铆钉的双掩门。轻轻推开大门,映入眼帘的是……
挑高大厅直至天花板的距离令人目眩。所有的墙壁都是书柜,皮革书皮的厚实书籍密密麻麻,令人不禁怀疑究竟有几万本书……
抬头仰望,可以看到绘有庄严宗教画的天花板,但是更快闯入眼帘的却是形状怪异的细窄木制楼梯。
迷宫楼梯——
按照某个说法,十七世纪初,当时的苏瓦尔国王建造这个高塔时,是在经过绵密的计算,打造出朝着天花板不断延伸的迷宫。国王非常惧内,为了掩人耳目,避免别人发现自己与年轻貌美的情妇幽会,才会在高塔最高处建造小房间。而且为了让自己以外的人上不来,刻意将楼梯做成迷宫——
在最近进行部分修复工程时,早已在大厅深处装设油压式电梯。但是这座电梯仅允许教职员与唯一一位“特别的学生”使用。
这位特别的学生——
维多利加.德.布洛瓦今天也待在图书馆最上方,有如长发公主垂下长长的金发,沉迷于阅读之中。
顶楼的房间——或许曾是国王与情妇耽于情事的卧室,现在已经经过改造,成为舒适的迷你植物园。南国树木与鲜艳的大朵花朵,反射着来自天窗的刺眼光线。
有个少女模样的豪华陶瓷娃娃,以上半身前倾的姿势,放置在植物园与迷宫楼梯之间。
大约一百四十公分左右的等身大小,身着水蓝丝缎洋装。蓝色缎料上面还重重叠叠缀上好几层纤细的黑色蕾丝,模样有如高雅的花束。小脚套着蔷薇花饰的鞋子,美丽的金色长发有如解开的头巾蜿蜒而下。
低俯的侧脸严肃没有任何表情,凝视远方的鲜艳的翡翠绿眼眸有点迷茫。虽然有着前所未见的美丽容颜,同时也具备前所未见的冷酷表情。
这个陶瓷娃娃——不,应该说看来与陶瓷娃娃无异,娇小玲珑的少女,将手上的陶制烟斗凑近嘴边,开始吞云吐雾。
白烟袅袅往天窗升去。偶尔吹过的风,左右摇曳白烟的线条。
少女就是——维多利加.德.布洛瓦。
圣玛格丽特学园里的“被囚禁的公主”。
因为某些原因无法踏出学园一步,或许是对此的抗议,她从不出席上课,总是在这个植物园里醉心阅读。极其美丽,却也极其诡异的生物。
今天在维多利加的眼前,也有好几本厚重的书籍呈放射状摊开。维多利加一边抽着烟斗,一边以惊人速度不断阅读。
这个场景简直就是一幅美丽的图画。除了维多利加伸手翻页时,缎质衣衫发出令人惊醒的磨擦声之外,完全没有其他声音。这个完全由寂静所支配的景象,她仿佛从百年之前就一直待在这里,不断阅读书籍,现实感稀薄得令人惊讶。
然而——
可是——
远处传来闯入者的气息,破坏了这幅有如静物画的美丽。
维多利加似乎有所感应,连忙抬头——那是动物性的动作,就好像预知地震前兆的鱼、察觉到肉食性猛兽气息的小动物、预知冬季来临的候鸟……略略蹙了蹙眉。
同时,“砰”的一声巨响从遥远的下方——图书馆大厅附近传来。
下方飘来推测气氛的沉默,然后是客气的低声呼唤……
“维多利加?你在吗?”
少年的声音。
维多利加略略蹙了蹙眉头。小声说道:
“……当然在,这还用说。”
不可思议的是,说话的声音沙哑有如老太婆;眼眸的深邃亮光也像是活了数十年的老人,和现实有一大段差距。和娇小玲珑有如洋娃娃的外表相比,实在是天差地远毫不搭调。
进入大厅的少年——久城一弥似乎已经爬上了迷宫楼梯,带有节奏的脚步声响起。喀、喀、喀、喀……!维持固定速度,毫无迟疑的脚步声,的确像个认真的年轻高材生。
维多利加耳朵聆听脚步声,口中叼着烟斗。
喀、喀、喀、喀……!
然后……
“哇耶!?”
隐约传来短促怪异的叫声。剧烈的“咚咚”声响紧接在后,某个东西掉下楼梯。维多利加惊讶地从栏杆探出身子,俯视下方。
没有看到一弥的身影。似乎是中途滑倒,不知道卡在什么地方。
“维多利加、救我……即使我这么说,也不会来救我吧?我了解……我很了解。我会自己想办法的,等一下……”
维多利加耸耸肩,若无其事地继续看书。
过了几分钟——
久城一弥喘着气,来到植物园。
擦拭额头上的汗珠,很高兴但也很疲惫地走到正在看书的娇小朋友维多利加眼前:
“中途跌倒了。”
说完便以习惯的动作坐在她身边。
“因为是经常走的楼梯,一不小心分神了。哎呀!真是大意不得。要是从这个楼梯跌下去,一定会没命的。”
一弥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维多利加以不耐烦的态度“哼”了一声。
一弥倒是保持着微笑,盯着无视自己、沉溺于阅读之中的朋友,不一会儿回过神来——
“对了、对了……”
起身把维多利加丢满地的糖果纸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捡起来。维多利加只有微微抬起脸,厌烦地看了一弥一眼,又将视线转回书上。
然后自顾自地喃喃说道:
“你姐姐寄信来了,对吧?”
一弥整理好糖果纸,塞进自己的制服口袋里:
“对啊,我到邮局时正好收到信。不过还真是封很长的信……咦?等一下,你怎么知道?”
“‘智慧之泉’啊!按照往例。”
维多利加无趣地说完,伸出手打算翻书……不知为何又收手,两只手握成拳头:
“对于我泉涌而出的‘智慧之泉’来说,没有办不到的事。即便坐在这里什么都没有看到,我依然什么都知道。告诉你,我利用五感的力量接收这个世界的混沌碎片,加以玩弄一番。没错,就是玩弄它们。碎片经过‘智慧之泉’重新拼凑,只剩下无可争辩的事实。我每天靠着这个独自享受乐趣,如果心情好,就会进一步加以语言化,让你这样的凡人也能了解。但是大部分都因为太过麻烦而保持沉默……”
“啐……!”
“告诉你,这是很简单的事情。看到你抱着的东西,就可以知道你去过邮局。如果是父亲或兄长寄来的信,你的表情总是垂头丧气,今天却显得很愉快。从这点就可以知道不是他们寄来的信。”
“这么听来,的确还蛮简单的。”
一弥叹口气抱住膝盖,从地板上捡起一颗糖果,剥开印有圆点花纹的包装纸,塞进口中。大得超乎预料的糖果在口中滚动,眼睛窥视这个太过不可思议的娇小朋友的侧脸。
维多利加.德.布洛瓦——
学校相关人员无不承认这个来自东方岛国的留学生,久城一弥是个高材生,偏偏这个神秘少女老是没礼貌地说“像你这样的凡人”——
如果是其他的学生说这种话,一弥绝对不会放过他。一弥可是代表一国的学生来到苏瓦尔,成绩和品性都是没话说。
但是不知为何,一弥对于这个……从来没在课堂上出现、却能够跳读难解书籍的娇小维多利加.德.布洛瓦说出的狂妄话语,完全无法反驳。
这也是因为他和维多利加认识时,自己刚好被卷入某个事件里,而且正好被她说中真相。之后两人也经历各种事件,每一次她都能够将整件事抽丝剥茧,运用她的“智慧之泉”立刻重新拼凑混沌,将之语言化。
可是,维多利加也有举起一张小椅子就得费尽全部力气,虚弱无力得令人
讶异的一面。
一弥打从心底对维多利加怪异的脑袋感到惊叹、被她粗暴的发言伤害、却不能无视她的无力,总是匆忙伸出援手……
一弥的自尊、常识、隐藏在心底的温柔心思……一切的一切。都在认识她之后的几个月,不断全速回转。即便是现在,一弥也被维多利加冷淡轻蔑的态度,气得想要掉头就走,但还是决定留下来,嘴里一边含着大糖果,盯着那张冷淡的纤细侧脸
“我认为所谓的怪谈,就是巨大的共同幻想。”
维多利加突然开口说道。
一弥正在迟疑是否应该嚼碎变小的糖果,还是再含一会儿,连忙惊讶地抬起头:
“什、什么?”
“告诉你,我在思考深入这个学校、名为怪谈的要素。”
“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因为我很无聊。”
一弥板起脸。
维多利加拿出烟斗,以怨恨的怪异眼神瞪着一弥。翡翠绿的眼眸诡异发亮:
“因为你根本就不找底下世界的谜团给我,我真的是无聊透顶了。我明明不断抱怨我已经无聊得快要死掉了,可是你完全不去寻找怪异事件,甚至连自己创造一个的体贴也没有……”
“自己去创造的话,我不就变成犯人了?不用两下子就被送上船强制遣返啦!你这个人真是的……”
“久城,这是公主给你的命令!”
维多利加根本不理会愤怒的一弥,抬起头宣布:
“你要在明天之前卷入怪异事件当中,烦恼到快要死掉!”
“你干吗诅咒我……我才不要!”
“不用担心,只要我高兴,立刻可以帮你解决。”
“万一你不高兴,那我该怎么办!”
一弥背对维多利加。
维多利加无趣地“哼”了一下,伸出手想要翻书。突然“啊!”叫了一声,急忙将手抽回。两手再度握拳,担心地看向一弥,深怕自己刚才的动作被看到。
看到一弥的脸朝着别的方向,也就安心了。
然后她伸了伸懒腰,一副无聊到家的模样。就像是猫儿伸展身体的动作,小小的身体伸展之后意外地修长。蓝色缎料的洋装与重重叠叠的黑色蕾丝,发出沙沙摩擦声。
“所以……?”
“唔?”
“你说怪谈怎么了?”
“喔,那个话题啊。”
维多利加重整一下姿态,又将烟斗凑近嘴边“呼、呼”吸了起来:
“你也知道现在是怪谈空前流行的时代吧?将怪谈搜集起来的书简直是空前热卖。甚至只要有人说哪间房子闹鬼,观光客立刻就会争先恐后前往参观。”
“这我实在不了解……不过,我们班上倒是有一个喜欢怪谈的人。我个人没什么兴趣。”
“你注意到了吗?这种流行是以都市为中心。”
一弥摇摇头。
“完全没注意。”
此时他又回想起刚刚从艾薇儿那里听到的故事,全都是以都市的百货公司或道路为舞台。一弥倒也同意这个说法。
“告诉你,因为这是从上个世纪末至今的流行。人们因为急速的现代化而失去黑暗——常理无法说明的现象,以及各种不可思议的事物。当这一切全都能够利用科学来证明时,原来的谜也就不再是谜了。可是人并非只靠眼睛看得到的东西、能够了解的事情生存。所以这个时候才会出现怪谈风潮。告诉你,这里面所隐含的不过只是欲望。”
“欲望……?”
“告诉你,就是这样。人们的欲望——就是想要遇到看不到的东西、未知的事物。有人到宗教里追寻,因为没有人看过神;有人到爱情里追寻,因为没有人看过爱。于是有些人便到怪谈里去追寻。”
“宗教和恋爱这我可以接受。可是怪谈就太怪了吧?”
“怪的是你偶尔带来的礼物。”
“这、这也是……对不起。”
一弥垂头丧气。
瞄了瞄坐在地上的维多利加身边的糖果盒。这是一弥赠送的礼物,原本是顶稀奇古怪的帽子,现在已经被上下颠倒、塞满点心、化身糖果盒之后重新出发。丢在糖果盒里的拳头大小的金色骷髅,究竟有什么用处,就连带来的一弥自己,还是没有任何头绪。
一弥把第二颗糖果放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
“可是,我才不相信什么怪谈。因为全都是捏造出来的。这个世界上应该没有常理无法解释的事情吧?即便是神明、爱情,都有一大堆道理。总而言之,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相信什么灵异现象。”
维多利加嗤之以鼻,口中念念有词:
“……尤其是说出这种话的人,遇到常理无法解释的事情时,特别脆弱。”
一弥显得很不高兴:
“才、才没有那回事呢……”
不知道一弥为什么生气得一语不发,维多利加抬起头,惊讶地凝视一弥的侧脸:
“你为什么一脸无聊的表情,一句话都不说?”
“很、很抱歉我这么无聊。我天生就是这种脸。”
“看来你很有自信一定不会被迷惑。很好,就让我来证明一下,你不但是笨蛋外加没用的东西,而且还是一根筋。”
不知为何,维多利加以雀跃的语气如此说道。自己转向一弥,从正面盯着一弥瞧——对她来说是件很难得的事。面对这样的维多利加,一弥看似不悦地斜眼看着她。
坐在地板上的维多利加从正面看来,身材之小让人为之一惊。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一个精致的洋娃娃。握着烟斗的手偶尔会动一动,但是就像机械人偶般缓慢……唯有深绿色的眼瞳,闪着难以捉摸的光辉,证明她是有意志的存在。
“……怎样?”
“看着这个,久城。”
“嗯?”
一弥探出身子。
维多利加伸出她刚才一直紧握的拳头——小得令人讶异。右手有个闪闪发光的东西——那是戒指。淡橄榄色的石头,镶嵌在细蛇形状的金色台座上。
“这是魔法戒指。”
一弥呆呆望着维多利加。
维多利加一脸正经,看来不像是在开玩笑,但是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一定在打什么坏主意。她的眼瞳在笑,然后以小孩子说大话的态度说道:
“这是魔法戒指。”
又重复一遍。
一弥困惑地搔搔头:
“你有的时候真的很幼稚耶!”
“闭嘴。为什么这是魔法戒指呢?久城,因为它有拆穿你的谎言的力量。”
“……维多利加,别闹了。这怎么可能?”
“它可以拆穿你说的谎。很可怕吧?”
“一、一点都不可怕!”
“那把你的耳朵挖干净听我说话。这个戒指在你说真话时会发红光。但要是你说谎,就会发绿光。因为这是魔法戒指。懂了吗?即使不懂也要点头。”
“嗯……”
“那么,我要开始发问了。”
维多利加夸张地点头。
接下来维多利加的神情有别于平常才气洋溢的模样,看来意外地孩子气。一弥虽然满腹狐疑,却想不出能够高明脱身的方法,只好无可奈何陪她一起玩……重新面对维多利加。
(好不容易才从艾薇儿的《怪谈》逃出来……)
不由地叹了口气……
“准备好了吗?”
“……算吧。”
“久城一弥是笨蛋。”
“喂!你这个人怎么这样!”
“回答、快回答。”
一弥一脸不悦:
“我才不是笨蛋,我算是普通。不对,应该比普通再聪明一点。”
“说谎。”
“你!”
维多利加一脸得意,一弥开始觉得怪异,把视线落在维多利加手上……
没想到……
戒指的颜色变成绿色。
一弥满脸诧异。
“你……刚才是不是偷换戒指?”
“才没有那回事。你别怀疑我,盯紧戒指。”
“唔、嗯……”
一弥的眼睛紧盯着戒指。
维多利加接着问下一个问题:
“久城喜好女色。”
“……”
“是个色魔。”
“太夸张了吧……”
“不论何时何地都在发情、嗜血,是个无聊到家的家伙。”
“太过分了!你、比平常更严重……”
“久城。”
“不对!你这个人……!咦?怎么……
?”
一弥偏着头。戒指再度变成暗绿色。
看到一弥咽了一下口水,开始盯着戒指不放,维多利加残酷地笑了:
“我不是说过了?这是魔法戒指。”
“我知道了……我是个嗜血无聊的家伙。算了,维多利加是笨蛋……”
“闭嘴,接着是最后的问题。久城,你是个无聊的凡人。”
“我知道了……是,反正我就是无聊的凡人。”
维多利加满面笑容,把戴着戒指的手伸过来。
戒指……如同恶梦变了颜色。
好像静脉血液不祥的深红色。
瞠目结舌的一弥,眼睛盯着邪恶的红色戒指,刘海在天窗吹入的初夏干爽凉风中摇晃。
在植物园中茂盛生长的南国树木,颜色鲜艳的巨大花朵也发出沙沙声响。
维多利加就像平常一样背对一弥,再次埋头在书籍的世界里。一弥等了一会儿,她似乎并不打算告诉他,只好对着小巧的维多利加背部:
“所以……?”
“……”
“这是什么手法……?维多利加,你那么大惊小怪地展示给我看,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你告诉我嘛!”
“……”
“……喂、维多利加,告诉我嘛!”
维多利加抬起头,转身看到一弥,似乎吓了一跳:
“久城,你怎么还在这里?”
“当然还在!还问我为什么?就是在等你说明啊!”
维多利加像是不知所措,傻傻盯着一弥。
“我正在看书,你不能安静一点吗?”
“维多利加!”
一弥突然大叫,受到惊吓的维多利加睁开眼睛,然后像是气到鼓起脸颊:
“久城,你……真的很吵耶。”
“因为我很在意嘛!”
“可是我对取笑你已经感到厌烦了。”
“你、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推测这是因为你是个凡人的缘故吧。”
“维多利加,我生气啦。对于你的谩骂,有时候我真的无法忍耐。甚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还怀疑你是不是很讨厌我……我……”
背对着一弥的维多利加,脸上表情似乎有点改变,不知道是不是觉得自己说话太过分了。可是坐在她背后的一弥当然看不到她脸上的变化。
维多利加倔强地抿紧嘴,然后小巧可爱的鼻子又“哼”了一下,开口说道:
“告诉你,我正在看书。希望你别打扰我。”
“……”
一弥默默不语。
风再度吹过。
天窗流泄初夏炫目的阳光。维多利加的金发似乎变成解开的天鹅绒头巾,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
在小巧脑袋的另一边,烟斗朝着天花板袅袅升起一缕青烟。
维多利加连脸也不抬,轻声地说:
“久城。应该是在左边的书柜,从上面数来第十七层书架左边数来第二十本书。”
“什么……?”
“书。少啰嗦,去拿过来。”
默默不语的一弥不满地起身,发出规律的“喀、喀、喀、喀”脚步声,爬下细木条搭成的楼梯,拿了维多利加指定的书再回来。
维多利加冷冷地说:
“第七百页上面数来第七行。”
“嗯……?”
一弥坐在她的身边,开始翻起厚重的书本。
那是一本内容有关稀有宝石的书。第七百页从上数来第七行写着。
“啊……”
一弥颔首点头。
书上写着,在人工光线下呈暗绿色,在自然光线下呈现暗红色,是种有如魔法的变色宝石。它的特色自古至今都被占卜师等人所利用,称之为魔法之力。在上个世纪末期,也曾被席卷欧洲的恶魔崇拜,传播来自殖民地的土著宗教的人们所恶用。据说这种石头里面封有邪恶力量等等……
这么说来,刚才维多利加在威胁一弥时,宝石变成暗绿色,是因为维多利加把手转向植物园里的耀眼灯光;变成暗红色时,则是装作若无其事转向天窗射入的阳光……
“……原来如此。”
一弥又点了点头:
“你戒指上的宝石也是。”
“刚才你也以为是魔法吧?”
“我、我才没有!不过我的确有点……不对、是很害怕。不过……”
维多利加抬起头,转向一弥的娇小容颜上,浮现出恶魔般的微笑。
“小的时候,我可没少利用这枚戒指威胁古雷温。”
“布洛瓦警官吗?”
“没错。不知为何古雷温每天都会一声不吭地来观察被关在塔里的我,让人感觉很不舒服。事实上我只要利用从‘智慧之泉’获得的事实,拿戒指当借口猜一下,古雷温那家伙就会怕到能看得到他眼角边的眼泪呢。”
“那还真是可怜……”
维多利加见一弥对布洛瓦警官表示同情,眉头稍稍皱了一下,然后显得有些不太愉悦般探出身子,
“不只是这样哦。在黑暗中发出蓝色光芒的地狱使者在塔的房间到处走动。古雷温真蠢,居然以为我是真正的恶魔。就这样,我很顺利地把那家伙给赶跑了。”
“地狱来的使者?”
“是发光的老鼠。”
“哎~,那是什么?”
“你还真是个爱注意鸡毛蒜皮小事的男人呢,久城!”
一弥显得有些不悦,沉默了下来。维多利加完全不理会他,显得很不耐烦。
“顺便翻一下这本书的一千二百页,下面数上来第五行。”
“唔、嗯……?”
一弥按照吩咐打开那一页。
上面写着一种名为的稀有萤石。那是英国钟乳洞里的一种结晶石灰石。因为会发出蓝色的磷光,自古就被用来制作酒杯或是建筑物……而且过去的灵媒师也是利用它在降灵会上鱼目混珠,冒充灵体出现。
一弥不耐烦地说:
“当时你也用了这种?”
维多利加慵懒地点点头:
“嗯。磨成粉沾在老鼠身上。古雷温可是打从心底吓坏了,眼睛直瞪着我看。”
“可是,警官在听到你公开使用的手法之后,没有很生气吗?”
“公开使用的手法……?”
维多利加诧异地回问。
风再度吹起。
可以听到远处隐约传来校内教堂的钟声。
天色变得有点阴暗,植物园里也充满黄昏时分的潮湿空气。维多利加虽然一时之间呆呆盯着一弥的脸,最后还是以惊讶的口气说:
“我才没有公开使用的手法。”
“什、什么?”
“因、因为古雷温早就逃走了,而且、那个……”
维多利加稍微鼓着脸:
“太麻烦了。”
一弥抱头。
——维多利加总是像个恶魔一样冷酷,可是个性孩子气又手无缚鸡之力。对于这样坏心眼的维多利加,一弥有时觉得很生气,但还是无法讨厌她。因为他微微知道维多利加面对一弥以外的人,有着不一样的对应方式。
例如维多利加对一弥的谩骂,似乎从来不曾对一弥之外的人说过。这并非礼貌或友好的缘故,只是因为她对他们漠不关心。
忘了是什么时候,维多利加的亲哥哥古雷温.德.布洛瓦警官曾经说过一句话,让一弥无法忘怀。
(久城同学,你自己或许没有注意到,但是你所得到的恩惠,就像是从卑鄙的高利贷业者那里,毫无代价、不断取得大笔金钱一样,真是太奇怪又太不可思议了——)
就像现在,维多利加虽然心不甘情不愿地告诉一弥魔法戒指的事,但如果是一弥以外的人,绝对会因为太麻烦而不说……
一想到这件事,一弥就无法讨厌维多利加。
“啊、对了!”
本来已经站起来打算打道回府的一弥,好像突然想起什么。维多利加还是紧握拳头,沉迷于书堆之中。
完全不理会维多利加有没有听到,一弥打开邮包的袋子,递到她的身旁。
水蓝色的丝绢和服发出“沙啦沙啦——!”的清爽声响滑落。维多利加瞄了它一眼——水蓝色和服与粉红腰带摊在地上,像是一朵盛开的大花。
维多利加假装没看到。
“这是我姐姐寄来的。我以前的礼物或许怪了一点,但这个绝对没问题。如果你喜欢,也可以把它当成睡衣。要吗?”
“……”
“……是吗?如果你不要,我就带回去了……”
“要!”
“要吗?是吗?那就表示你喜欢啰?你的态度真的很难捉摸耶!”虽然刚才的一弥觉得很扫兴,但是听到“要!”之后就笑逐颜开,然后殷勤地说:“那个衣带的绑法,要像这样、再这样……喂!维多利加,你要认真地看嘛!”
维多利加嫌麻烦似地背向一弥,冷淡地说:
“告诉你,我的‘智慧之泉’没有做不到的事。”
“……嗯?”
“不过是个衣带,不用你教我也会。不理你了。你怎么老是唠叨不休啊。”
“喂!”
生气的一弥解下缠在腰上的衣带,轻轻放在和服上面。
维多利加依旧装作没看到。
一弥叹了一口气:
“那我走了。再见了,维多利加。”
没有任何回应。他只好半垂着头,慢慢爬下木制楼梯。
喀、喀、喀、喀……
维多利加抽着烟斗,漫不经心地听着一弥规矩的脚步声慢慢远去。
喀、喀、喀、喀……
远去的脚步声终于消失,过了一会儿听到图书馆大门打开的声音。一弥似乎已经离去,大门慢慢关上,图书馆里的空气随之静止,有如数百年来一样为寂静包围。
无论是直到天花板的书柜墙、遥远上方的庄严宗教画、延绵的迷宫楼梯,都被不动的空气所支配。塔里唯一会动的东西,只有独自坐在最上方植物园,华服少女手中的烟斗。
慢慢凑近嘴边,呼了一口。
呼、呼……
好不容易一人独处,维多利加的脸上笼罩着寂寞的表情。然后,慢慢张开一弥在场时一直紧握的拳头。
像是精巧洋娃娃的小巧手掌。
跟小孩子差不多的细致指甲,惊人的纤细手指。两个手掌通红肿起,光看就觉得痛。
不久之前,维多利加.德.布洛瓦因为某种原因,溜出无法踏出一步的圣玛格丽特学园,跑到充满神秘的深山村落。一弥发现维多利加逃出学校,一路陪伴在她的身边。维多利加虽然受到他很多的帮助,但是在过程中也差点失去一弥,维多利加以这双小得不能再小的手,拼死救了一弥。
没办法拿重物、从来不曾用力的维多利加,手掌的皮肤非常脆弱,直到现在还是又红又肿,光是轻微触碰都让她疼痛不堪。
一弥当然没有发现平常说话粗鲁,像个恶魔一样的维多利加,一直握紧受伤的手掌……
就这么好一会儿,维多利加好像看到不可思议的东西,盯着红肿的双手手掌。偏着头的模样,好像无法理解发生在自己手上的事。
最后,脸上带着无法释然的表情将手掌放在膝上。
慢慢转向地板上的美丽和服。
虽然一弥在场时一直强忍,其实那件从未见过的清爽水蓝色东洋服装,早已夺去维多利加的心。刚才笼罩在心上的深深倦怠,以及因此而生的无聊,还有说不出是悲伤还是愤怒,无处可发泄的灰色感情,现在完全一扫而空。对于这件第一次看到的异国服饰,战战兢兢地伸出小手。
沙沙……!
丝绢的触感,比起维多利加常穿的欧风洋装来得粗糙一些。仿佛用白笔利落画出的睡莲,是她从没看过的花。维多利加接着把手伸向衣带——轻飘飘的粉红色衣带因为上过浆而显得意外地硬挺。维多利加抱起美丽的和服与衣带,微微叹了口气。
“啊啊……”
低声呢喃:
“……多么美丽啊!”
露出从未让任何人看过,天真幸福的笑容。维多利加一直用和服与衣带摩擦脸颊,久久不忍放下……
3
天色已近黄昏。
圣玛格丽特学园宽广的校园里,到处都是强烈夕阳的红色光芒。浓暗的黄昏迫近喷水池、横过潺潺流动的小溪上的桥,以及高耸的树篱。
图书馆钉有黄铜铆钉的大门无声打开,娇小的维多利加漫步而出。胸前小心翼翼抱着和服与衣带,慎重地慢慢走着。
维多利加走过许多地方。
通过喷水池的方。
渡过小桥。
踩过白色细石道,继续往前走。
——校园里位于图书馆对角,有一个迷宫花坛。大约有一个人这么高的大型花坛,做成迷宫形状。是中世纪受到贵族喜爱,不可思议的庭园型态。
金色、淡紫色以及艳红色花朵,在修剪成四方型的花坛处处恣意开放。
维多利加驾轻就熟地走进迷宫花坛。这么一来,校园任何一角都看不到维多利加娇小的身影,就像是幼小的魂魄被吸进黄昏之中消失无踪。
——维多利加在左右靠近的花坛繁花当中直线前进。似乎是走惯的路径,轻易通过第一次来一定会迷路的迷宫。
穿过迷宫之后,那里有一小块地,还有小小的庭院。还有一间令人怀疑要住人也嫌太小,不可思议的两层楼雅致建筑。一、二楼之间以户外的铁制螺旋梯相连。
维多利加快步走着,走进色彩丰富有如糖果屋的小屋。
屋内摆设简直就是娃娃屋。每一样都是豪华而且小巧精致有如特别订制,就像色彩鲜艳的玩具。卧室里有附有挂幔的四柱小床,以及黄铜打造的镜台。看来像是起居室的小房间里,窗边放着儿童尺寸的小摇椅。柜子上摆饰着仿自草莓的可爱盘子以及珠花刺绣的图画。
从地板到天花板,厚重的书籍堆积如山。
维多利加打着呵欠进入房间,把慎重地抱在手上的和服与衣带放在迷你桌上,满心欢喜地微笑,以小手不断抚摸和服。
令人联想到老妇人的低沉声音——
“和服、和服……久城、送我的~”
以怪异的节奏自言自语,差点就哼起歌来。或许因为高兴的缘故,当场慢慢转身的维多利加差点跌倒。把绊倒的东西归回原位之后,再次兴高采烈地摸起和服。
打开大衣柜的门,正打算把和服挂在衣架上,又改变主意停下手。
“他说过当睡衣……那个坏蛋。”
维多利加开始努力脱下自己身上的水蓝缎子与黑色蕾丝组成的豪华洋装。
从上往下,依照顺序解开胸前好几层细小蝴蝶结。
正在解。
还在解……
总算把蝴蝶结解决之后,下方出现小小的核桃钮扣,再次一一解开。
解开。
继续解开……
解完核桃钮扣之后,接着是拉开袖子上的蝴蝶结、解开扣子……
好不容易才把所有的蝴蝶结和扣子全数解决,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或许是身体不够柔软,耗费好大的劲儿才把洋装脱下。裙撑——为了将裙子撑开而穿在腰上,外表状似张开的蕾丝伞的内衣——在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好不容易脱了下来,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把印有蔷薇花样的靴子一只一只用力脱下。绣着细致花样的丝绢袜子也一只一只脱下,改穿房间专用的柔软芭蕾鞋。然后……
“……呼!”
维多利加站起身来,因为去掉鞋子的高度,身材更是缩水,看起来更加娇弱。有着大量蕾丝的细肩带背心、三层荷叶边的衬裙、绣花衬裤虽然把整个人撑得洁白蓬松,但还是比穿着洋装时来得娇小。
努力挺直腰杆,总算将蓝缎洋装收回衣柜,维多利加重新面对摊在桌上的和服。
脸上如同往常,冷冽毫无表情,但还是微微浮现喜悦的神情。
维多利加战战兢兢地伸出手,伸进和服袖子。
首先是右边。
接着是左边。
轻披在身上的衣物,慢慢将维多利加的身躯包裹起来。
维多利加绽开嘴角。
可是伸出手握住衣带时,维多利加的表情转为诧异。
“皮带?可是没有金属扣……打蝴蝶结?可是又太长了……”
有那么好长一会儿,维多利加就像猫咪玩弄狗尾草一般,玩弄着衣带。
然后小声说道:
“……这是混沌。”
即使这样喃喃自语,还是嫌思考太过麻烦,便将衣带一圈一圈绕在好像快要折断的细腰上。把硬挺的衣带随手打上蝴蝶结,点点头。
或许是不想继续思考,只见她打了个大呵欠,一屁股坐在摇椅上。穿着和服摇晃摇椅,伸手取来手边的书,翻开书页。一手拿着烟斗,点上火开始吞云吐雾。维多利加只是不断翻着书页,似乎沉迷在书的世界里,缓缓摇着摇椅。
夜幕低垂,月光照耀宽广的圣玛格丽特学园每一处。
コ字型的校舍里空无一人,学生所在的宿舍也是一片寂静。
除了四处巡视的舍长发出的悄悄脚步声,以及手上拿
着的提灯泄出微微亮光之外,什么都看不到,静止不动。
在这安静昏暗的校园里,有个缓步行走的人影。
娇小的身体还有及肩的棕发,大大的圆眼镜好像不停滑落……是塞西尔老师。
手中的油灯发出橘色光芒。塞西尔老师身穿淡灰色的睡衣,配上同色的圆帽,身上披着薄外套,慢慢走在细石道上。
蜿蜒来到迷宫花坛前面,轻轻叹了口气之后便进入花坛。塞西尔老师的身影也像个女鬼突然消声匿迹,从细石道上消失。
“我想应该没问题,但是上次又发生那种事……晚上还是要巡一巡,确认维多利加在不在才行……万一又和久城同学手牵着手逃走就糟了……”
一面喃喃自语,一面驾轻就熟穿越迷宫花坛。
穿越小小的庭院,进入娃娃屋。
塞西尔老师缓缓进入已经熄灯,沉浸在黑暗中的寝室。小心翼翼地用手上的油灯照亮附有挂幔的四柱小床。
维多利加小巧的睡脸靠着大大的荷叶边枕头。
金色长发散落在床单上。维多利加的两只小手像小孩子一样贴着脑袋,睡得正熟。
塞西尔老师总算安心:
“一如往常,对吧……?”
突然注意到什么,油灯再次悄悄照亮床上。
——维多利加穿着塞西尔老师从未看过的睡衣——是一件看都没看过的水蓝色服装。虽然绑着看来硬邦邦的粉红色蝴蝶结,但是已经差不多松脱了。
“……?”
塞西尔老师偏了偏头。维多利加很少做出和平常不同的举动。总是在同样的时间前往图书馆、同样的时间回来、穿着同样的睡衣……
塞西尔老师再次用油灯照亮床上。
“咦……?”
那件东方睡衣已经因为维多利加的睡相而敞开。在可爱的绣花衬裤上面,可以看到维多利加的小肚脐。
白皙的肚子也被油灯的亮光照得亮晃晃。
塞西尔老师不由自主地笑了:
“唉呀!维多利加真是的,这样会感冒哟……!”
喃喃自语说完后便放下油灯,将敞开的睡衣轻轻恢复原状。
面带笑容的塞西尔老师走出寝室。
“嗯……!”
维多利加翻了个身。
塞西尔老师刚拉好的睡衣再次敞开,白皙的小肚子直接露出来。维多利加发出小动物般“呼、呼”的可爱打呼声。
夜深了……
——此刻的一弥,正在男生宿舍的房间里,面对书桌。
法式落地窗上面挂着锦织厚重窗帘。窗边摆着花梨木书桌,课本与字典整齐排放在桌上。挂在墙上的瓦斯灯青蓝色的火焰安静摇晃。
一弥再度摊开下午在村里邮局领到,姐姐寄来的信件,重复阅读好几次。
“纸镇、白色棉衬衫。还有、什么来着……?苏格兰格子纹的领子是吗?皮鞋和袜子、钢笔和墨水……”
一弥放下信纸,用力叹口气。
打起精神,将出国时带来的苏瓦尔地图和火车时刻表、介绍百货公司的杂志堆在桌上。
接着翻开杂志——
“嗯……首先,车站在这里,百货公司在这边……算是走路可以到的距离。还有,呃……该去哪里好呢……?”
抱着头找出其他的资料,陷入长长思考之中。
夜更深了,一弥依然认真写下重点,拟定跑腿的计划……
4
“——哈啾!”
就和平常一样,黑暗平静的夜晚过去,炫目的早晨来到圣玛格丽特学园充满寂静的校园。
在朝阳照耀的庭园之中,一向早起的一弥下楼来到宿舍餐厅,朝着风韵犹存的红发舍监打招呼,请她准备早餐,很快就开始吃了起来。
吃完早餐站起身,向舍监道谢离开宿舍。手上拿着手提包,里面装着写有购物计划备忘录的笔记本。
就在一弥朝着正门走去时,远远传来沙沙的轻盈脚步声。在周末的一大清早,究竟是谁呢?感到有些不可思议的一弥回过头,那个人也停下脚步,惊讶地看着一弥。
因为刺眼的朝阳而眯起眼睛的人——是塞西尔老师。
“……早安。”
“久城同学……”
塞西尔老师难得一副慌张的模样,小跑步来到一弥面前,一下子转向右边、一下子转向左边,就这样不停重复同样的动作。
“怎、怎么了吗?”
“感冒了!”
“……是吗?可是看起来精神很好……”
“不、不是——”
塞西尔老师着急地上下挥动圆滚滚的手臂:
“——不是我,是维多利加。她感冒了!”
“维多利加……?”
一弥吓了一跳。塞西尔老师的脸上也浮现无法接受的诧异表情,回看一弥。
一向待在植物园里,文静的维多利加竟然会感冒……一弥突然不知如何回应。塞西尔老师也偏着头:
“昨天晚上啊,她穿着和平常不一样的睡衣。像是大蝴蝶结的硬邦邦衣带松开了,一不小心就露出肚脐,所以我还帮她把衣服拉好……结果今天早上就重感冒,走路都走不稳……”
“!?”
一弥不禁抱头。
“和平常不一样的睡衣”、“像是大蝴蝶结的硬邦邦衣带”让他心里有数。
塞西尔老师突然打量一弥的模样,注意到外出上衣和手提包。
“哎呀……对了,你要去苏瓦伦买东西对吧?外出许可证已经发下来了……对不起,打扰了。老师先……”
“那个……!”
一弥急忙叫住正要离开的塞西尔老师。
“那件睡衣,一定是我送给维多利加的。因为衣带的绑法很困难,所以我想维多利加一定绑不好。我可以把腰带的绑法写下来,告诉维多利加……”
“什么!”
转过头来的塞西尔老师表情很吓人。一弥不由地心生畏惧倒退几步。
“久城同学真是的!送稀奇的东西讨她欢心是不错,但总得教她怎么穿吧!”
“不是、那个、我要教她,可是……”
“久城同学,不要找借口了。还不快向老师道歉!”
“……”
一弥和塞西尔老师互瞪,在短短数秒的视线对决中落败,只得垂头丧气地说:
“对不起……”
“那就快写信给维多利加吧!”
塞西尔老师重新挂上笑脸,语气坚定地如此说道。
一弥跑回宿舍,在自己的房间里拿出信纸和钢笔,坐在花梨木桌子前,附上图解详细说明衣带的绑法。写好之后正想将信纸对折再对折,突然灵光一闪。一弥拉开抽屉找出好一阵子没用的彩色墨水笔,然后仔细地把图上的和服涂成水蓝色、腰带涂成粉红色,成为一封应该能够让维多利加高兴的漂亮信件。
不论如何,维多利加是个只对一弥透露“我并不讨厌美丽的事物”的朋友。如果把信装饰得美轮美奂,她应该会很高兴吧!
将信纸放入从祖国带来的和纸信封,走出宿舍前往花坛摘下金色小花,轻轻放进信封。
“很好!”
自信满满点个头。
按照塞西尔老师的指示,前往维多利加的特别宿舍所在之处。实在很难想像圣玛格丽特学园里的维多利加,会待在图书馆之外的地方。好不容易找到塞西尔老师说的地点,却只能一脸无奈,抬头看着巨大迷宫花坛。
“这是什么……?”
虽然一时打起退堂鼓,最后还是不得已,战战兢兢踏入一步。
稍微在里面晃了一下,又担心万一在里面迷路找不到入口就惨了,赶紧退了出来。
就在一弥傻傻仰望花坛时,塞西尔老师来了。发现烦恼不已的一弥,便表示可以代他转送信件,从一弥手上接下信封,以熟悉的脚步消失在花坛迷宫深处。
看着老师驾轻就熟的背影,一弥的心中,不知为何浮现一股类似寂寞或是不甘的怪异感觉。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满脸不悦的一弥只能等待塞西尔老师。
“哈啾!哈啾!哈啾哈啾!”
维多利加的小脑袋晃个不停,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天亮之后,心想天花板怎么会转个不停、脸颊发热、身体也沉重不堪,根本无法起身。这是维多利加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冒。
维多利加的体型娇小又柔弱无力,身体状况说不上有多健康,但是从小到大无论待在高塔上或是圣玛格丽特学园的特别宿舍,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向过着规律又禁欲的生活。因此发烧倒卧在床这件
事,出乎意料地一直与她无缘。
“哈啾——!”
金色长发随着打喷嚏的动作在空中飞舞,又重新落回丝绢床单。维多利加一脸少见的没用表情,保持沉默。
伸出颤抖的小手,拿起卫生纸。
“……噗、嘶!”
擤着鼻子。
“嘶!嘶!嘶!”
眼尾浮出泪水。似乎因为太过用力,小小的双手按着鼻子,抖动肩膀忍耐痛楚。
然后……
门静静地打开,塞西尔老师探头进来。维多利加缓缓转头,好像很无聊的模样:
“原来是塞西尔……”
声音比平常更沙哑,似乎很不舒服。染得通红的脸颊,鼓的比平常更高,甚至有点肿。
慢慢进门的塞西尔老师,在床边桌上准备好水壶和药包,以及装有牛奶的小杯子。然后好像突然想到——
“我遇到久城同学了。”
“……唔?”
“我告诉他你感冒了,他还很担心地闹了一番。久城同学真的很喜欢维多利加呢!”
塞西尔老师忍不住笑了出来,又突然想到——
“来,你的信。”
“……信?”
“因为他在前面花坛徘徊不前,所以我就帮他送来了。久城同学好像很着急,你立刻回信给他吧。”
“……为什么很着急?哈啾!”
维多利加打了个喷嚏,开始摇头晃脑,然后以不可思议的表情抬头看着塞西尔老师。
老师满脸笑容说道:
“他要去苏瓦伦购物。好像是他的家人托他买很多东西。久城同学好像有点兴奋。”
“久城这家伙,竟然会兴奋……?哈啾!”
维多利加用极为不悦的口气回问。
塞西尔老师为了处理一些琐事离开寝室,维多利加面露些许高兴的表情看着和纸信封。清爽的触感,和昨天用来摩擦脸颊的和服触感有点像。维多利加好奇地把它翻来翻去,玩弄了一下信封之后,乐不可支地拆封。金色的花朵掉落,让她更加愉快。
可是……
因为发烧而满脸通红,笑着打开信纸的维多利加,马上就被涂上漂亮色彩的和服与腰带所感动,可是信上的第一行字就让她的翡翠绿眼眸愤怒吊起。
信上这么写着:
‘维多利加,你还好吧?我听老师说,你睡觉时像个傻瓜一样露出肚子。维多利加,你真是个笨蛋,好了,关于腰带的绑法……’
维多利加的小手将信纸揉成一团。
“——哈啾!”
顺手拿起一弥的信纸“噗!”擤拭鼻涕。然后挥动白皙的小手,往墙壁丢去。
隔壁房间传来塞西尔老师的声音:
“维多利加,回封信给久城同学吧。他很担心你呢。”
“……唔。”
太过愤怒的维多利加,眯起她的绿色眼眸……
——担心不已而等到有点不耐烦的一弥,急忙叫住跑出花坛的塞西尔老师。
“情况如何?”
“一直打喷嚏。脸蛋也红通通……!”
塞西尔老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拿出折成四方形的纸。那是雕着一朵笼中蔷薇的漂亮信纸。似乎沾上花香香水,微微透着甜美香气。
这还是第一次收到维多利加的信。一弥一直等到塞西尔老师走远了,才独自一人匆匆忙忙打开信纸。
上面以颤抖的字体,写着两个大大的字——
‘笨蛋。’
——一弥失望地垂下头,深深觉得兴高采烈拆信的自己真是大笨蛋。一弥就这么垂头丧气好一阵子,才注意到火车的时间快到了,转身便往回走。
往前走了两、三步,又突然回头,朝着应该隐藏在茂密花朵深处的维多利加特别宿舍,大声咆哮:
“什么嘛!你才是笨蛋——维多利加!”
没有回答。一弥越加后悔——
“这么坏心眼的家伙,我才不买礼物给你!听到了吗!”
一弥的大声喊叫,悲惨地四处回响。
花坛深处好像传出微微的“哈啾!”声,然后无情地重返寂静……
一弥不停回头观望,心中挂念维多利加,慢慢走远。
寝室 Bedroom 1
柔和的朝阳从寝室紧闭的法式落地窗照射进来。轴织蕾丝{注:bobbinlace,用木棒做为绕线工具,将棉线、麻线以手工编织成的蕾丝}窗帘半开,光线透入小房间。
“——哈啾!”
维多利加趴在四柱床上,把脸贴在缀有荷叶边的大枕头上。每次只要一打喷嚏,小脑袋就会跟着剧烈摇晃。
长长的金发也失去精神,颓然垂落在丝绢床单上。每次打喷嚏就略微摇晃。
维多利加慢慢抬起头来。
脸颊一片通红,一向冷酷的翡翠绿眼眸也像是浸水的宝石一样湿润。
“哈啾,哈啾!哈啾!”
连续打了几个喷嚏,又精疲力尽地倒在枕头上。
脸上闪过一丝微愠。
张开有如成熟樱桃的鲜红嘴唇喃喃自语:
“久城这家伙,出去了吗——”
寝室再度重返寂静。
维多利加湿润的眼眸,再度浮起愤怒的火焰。
“可恶的久城,竟然兴高采烈地出门了……”
翻个身仰头向上。
茫然仰望从天花板垂下来的马赛克玻璃油灯。
视野因为发烧而变得模糊,眼眸不放心地眨了几下。
“这家伙……”
不胜热力地闭上眼睛。
“自己一个人出门了吗……”
维多利加口中念念有词,好像在闹别扭似地拉起羽毛被褥,钻进床铺深处。娇小的身躯消失在被子里,华丽小巧的寝室看来空无一人。
“哈啾!”
羽毛被褥摇晃。
“哈啾!哈啾哈啾!”
连珠炮的喷涕之后,又重返寂静……
嘶、嘶、嘶……从床铺里传来难以分辨是哭泣还是鼻子发痒的声音。
窗外停驻在花坛枝丫上的小鸟,正发出细小高亢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