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老朽腿脚不便,还请恕老朽无礼了!”那孔贞运一见张顺来了,不由挣扎着就要起来,不意却根本起不来,只好苦笑一声道。
“不妨事,不必如此客套!”张顺连忙摁着了他,笑道,“刚才我让悟空去太医院取了点药膏,一会儿给你涂上吧!”
“算了,老朽没有几天好活了,要这药膏何用?”孔贞运摇了摇头,颓然长叹道。
“你这个人,就是这倔脾气!”张顺闻言忍不住劝说道,“他好歹算是个皇帝,脾气也不算坏……”
“皇帝?皇帝怎么了?老夫骂的就是皇帝!”张顺这才起个头,那孔贞运又来劲了,“不是皇帝我还不骂他呢!”
“老夫是万历四十七年成己未科庄际昌榜榜眼,先后历经了万历、泰昌、天启、崇祯和弘光五朝。”
“那好脾气的皇帝见多了,就没有不被我骂急眼的!”
好家伙,你还挺自豪咋地?
不过,张顺也没有想到,这老家伙资历还挺深。
先前我们说过,明末万历四十七年大名鼎鼎的庄际昌榜出了一大队风云人物。
比如洪承畴、孙传庭、袁崇焕、梁廷栋、马士英、丁启睿、何驺吾、吴阿衡、杨文岳、薛国观等一大堆明末名臣皆出自此榜。
然而,此榜的状元庄际昌却因为卷面刮补,遭人指责,愤不受职,回归故里,反倒让榜眼孔贞运成了这一榜的进士之首,并安稳熬进了内阁。
如此以来,这家伙身兼直臣、孔圣人之后以及同榜第一人三重身份,地位确实非同小可。
张顺想到此处,犹豫了一下,见左右无人,这才低声道:“孔先生,你也知道,这陛下也当不了几日了,你何不让让他?”
“当不了几日了?”孔贞运闻言目光一凛,随即冷笑道,“果然,你也忍不住要做曹操了吗?”
“话不要说的那么难听!”张顺闻言苦笑着摇了摇头,解释道,“到了我这个身份地位,其实有他不多,没他不少,当与不当,本在两可之间。”
“只是我忍得住,恐怕我麾下的将领忍不住;我麾下的将领忍得住,朝中的大臣忍不住;朝廷的大臣忍得住,天下的百姓忍不住!”
“不得已,我也只好背负这一世骂名了!”
俗话说:名不正言不顺,言不顺事不成。
张顺欲大刀阔斧推行自己的政策,自然第一步就要破除前朝的一切陈旧势力。
而要破除前朝的陈旧势力,首先就要“正名位”,也就是彻底否定前朝的合法性,这才能够建立新朝改革的合法性。
如果没有这个魄力,那么自己什么时候都不能理直气壮的推行自己的政策。
“哦?”孔贞运闻言冷笑一声,开口道,“你说的倒好听,到头来还不是操莽之辈,懿温之徒?”
“操莽也好,懿温也罢!”张顺摇了摇头,昂首挺胸道,“若不如此,本王如何号令天下!”
“本王若不能号令天下,又如何治国平天下,为万世开太平!”
“就你?为万世开太平!”孔贞运闻言不由大笑起来,甚至把自个的鼻涕都笑了出来。
“没错!”张顺好像没有看到他的嘲笑一般,正色道,“如今之天下,正处于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
“设使天下无我,三百年后乾坤颠倒,华夏衣冠尽失,圣人道统断绝,天地必遭大劫!”
“此话怎讲?”孔贞运惊疑不定的看了张顺一眼,看他不似说笑,忍不住问了一句。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故而圣人能见微知著,睹始知终!”张顺不由笑道。
“自明成祖遣郑和下西洋以来,海贸日盛,遂有远西之人,不远万里至我中国。”
“圣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彼远西之人,既能至我中国,亦当能至天下。若是假以时日,必胜我以富足,强我以刀兵,先生以为然否?”
“若果然如此,圣人当于远西出矣!”那孔贞运虽然并不明白张顺的担忧,不过对先祖孔圣人周游列国之事却极为熟悉。
大家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一个脑袋两只手,谁还比谁聪明?
假设一个国家能够不断地汲取许多地方的智慧,那么它最终强大起来,可想而知矣。
“今其船舶已经能至我处,若假以时日,彼兵马又能至我处,我又当如何?”张顺不由又问道。
“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孔贞运对此倒不甚在意。
“那昔日以后金之兵胜,若非天下有孤,天下又何人能挡之?”张顺继续追问道。
“呃……这……”孔贞运听了张顺这话,顿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一家一国一天下,自然没有恒强之理。
若是自己衰落了,面临强敌,那自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不过此事对他来说终究太过久远,张顺这一番说辞终究引不起他的警惕。
孔贞运忍不住摇了摇头道:“十年二十年之事,吾犹不能知,何况百年乎?”
张顺眼见“威逼”不成,不由皱了皱眉头,只好改为“利诱”。
他不由笑道:“既然如此,那请让我为你说一说我的治国之道!”
“我听说山东临近大海,不知道先生坐船出海过没有?”
“不过,这一次本王却出过海,为此也被人骂惨了!”
“从宁波至天津两千余里,本王乘船不过才十日。其速度之快,载重之多,更胜车马百倍,君以为然否?”
“虽然如此,不过终究太过凶险!”孔贞运闻言皱了皱眉头,不由摇了摇头道。
“先生此言差矣,再凶险还能比得上虞夏商周,我朝先民暴霜露、斩荆棘,以有尺寸之地吗?”张顺不由反问道。
“殿下误矣,这两者不能比……”孔贞运摇了摇头,笑着道。
“如何不能比?难道先贤能够拓殖九州,我独不能拓殖四海耶?”张顺图穷匕见,张口就问道。
“……”张顺此话一出,顿时就把孔贞运整个人都问懵了。
好半晌,他这才颤抖着手问道:“殿下,你说什么?”
“我说古圣先贤能够拓殖九州天下,难道我们就不能拓殖四海五洲不成?”张顺又重复了一遍道。
“你……我……”孔贞运闻言一时间竟结巴起来。
周朝,对儒生来说是一个极为特殊的朝代。
它不但孕育了儒道墨法诸家圣人,更是孕育整个中华文明的基石。
然而,这一切一切的基础,却是根植在所有人心目中的“宗法制”――分封建国,拓殖九州!
如今张顺竟然告诉他,他要效法周朝,准备利用海上交通便利的条件,再度拓殖四海五洲,这让身为孔圣人第六十二代孙的孔贞运如何不震撼的无以复加。
“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那孔贞运也不知过了多久,好容易回过神来,忍不住开口道。
“若殿下能复两周之盛,莫说什么天子,即便是玉皇大帝、如来佛祖、太上老君,恐怕倒也当得!”
“老朽虽然不贤,也愿意附骥尾后,将圣人之学发扬光大!”
开什么玩笑,我们儒生迂腐归迂腐,但是若论起操刀子干架,曾经也是一等一的好手!
第710章 五弊
当然孔贞运虽然脾气又臭又硬,但也不是傻子。
自然也不会因为张顺提出来一个新颖的概念,就会抛却了自己先前的行为准则,为之出生入死。
果然,这老儿听了张顺之言,不由又问道:“分封建国,周之弊制。柳河东《封建论》论之入骨矣,不知殿下如何看待?”
什么劳什子《封建论》?张顺听说过,却没读过。
不过好在他自有一番“歪论”:“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自西周以来,诸侯并起,秦秉商鞅之法,设置郡县吞并六国至今已经二千年矣!”
“此法于我中国,固然为上佳。奈何蛮夷之地,不识圣人之教,不得已为之耳!”
“譬若大明国初之卫所,如今之土司,盖莫例外!”
原来明朝的卫所制继而土司制,从某种程度来说,便是东周分封建国的变种。
只是由于时代不同,明代“京畿”实力极为强大,除了极个别土司造反以外,绝大多数卫所、土司大多数颇为老实。
“那……夫万里之遥,殿下又准备如何制之?”张顺这话一出,果然那孔贞运便不在这个上面纠结,反倒开口问道。
“制之?为何要制之?”张顺不由笑道。
“今不取,后世必为子孙忧!”孔贞运笑着引用了《论语》中的一句话道。
春秋战国时代的历史告诉我们,如果你控制不住各地诸侯,那么分封制的下场只有一个,养蛊养出来一头蛊王,然后彻底把你吞进去。
“西周京畿,不过千里,尚不及诸侯一大国,焉得不败?”张顺便接话道。
“今我中国,不啻万里,百姓亿兆。若能足食足兵足信,此诚可用制天下也!”
“如何足食足兵足信?”孔贞运闻言,又追问道。
“当今天下之弊者五!”张顺岔开五指,忍不住比划道,“一曰:贫者无立锥。民以食为天,贫者无立锥之地,自然天下大乱。”
“其法有二,一曰损有余,二曰补不足。夫损有余者,取前朝皇室勋贵旧地以安百姓;复补不足者,辽东虽然苦寒,却也又沃土千里,可招徕无地农民以耕之,不数哉,皆为良田矣!”
原本辽东地区在明朝开发之下,到明末农业已经极为发达。
结果,在老奴、洪太两代人的“努力”下,早已经变成千里荒地、民不聊生的局面。
如今辽东即下,那么重新移民垦殖,充实辽东,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至于后世吉林、黑龙江以及蒙东一带,由于几乎都是荒地,自然非一朝一夕之功。
“二曰:禁海令。自明成祖下西洋以后,前朝多海禁,沿海百姓皆苦之。”
“及朝廷力衰,走私横行而朝廷不能得其利,此亦前明之弊也。”张顺继续道。
“故而,本王下令开海,由朝廷、坐商、海商三家联盟,三家分利,以为长久之计,一改明初明成祖一家独大之弊。”
“好,这个好!”孔贞运听了张顺这话,不由满意的点了点头。
毕竟当初明成祖一干人等拿胡椒、苏木折俸之事还历历在目,让一干官僚心有余悸。
如今张顺定下了三家分利之策,至少大家的俸禄有保障了不是?
“三曰:重农抑商。”张顺又笑道。
“据本王所见,山西之铁,造而为针,东可行销朝鲜日本,西可行销吐鲁番以西。其民不耕不稼,亦可生活。”
“杭州、宁波之民,购他处之生丝、丝绸、茶叶等物,继而出海,获利亦数倍不止,堪称富足。”
“前明不以此为利,反而听之任之,实乃国之大弊。”
“以本王之见,外海既开,那么内河、内海及驿道皆可开之,以供商人出入。”
“百姓得其利,朝廷得其财。”
“此亦理所当然耳!”孔贞运倒也没说些什么,反倒十分信服点了点头。
原来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自明末以来,以张慎言为代表的一干士人已经认识到商业的重要性,开始鼓吹“工商皆本”,也具有一定的影响力。
那山东自春秋战国时期开始,齐国就以“鱼盐之利”富甲一方。
耳濡目染之下,山东出身的孔贞运对此倒也无甚偏见。
只是他还是皱了皱眉头,提醒道:“民以食为天,若是天下百姓皆逐利而去,坏了田业,那边是罪莫大焉!”
如今天灾连连,哪怕自他进京以来,陕西、山西等地也不知上报了多少灾荒,张对此当然心知肚明。
他闻言便笑道:“夫食不足,故有天灾人祸,更兼人多地少之故,此亦前明之弊者四,亦我所谓‘殖民拓业’之本意也!”
“今辽东虽广,不过我中国一大省。若再往北垦荒,亦不过增添一二。”
“吾闻南北墨利加之地,土地肥沃,百姓稀少,西人谓之新大陆,以与旧大陆相别也!”
“待到海路畅通,若能移民与一二三,亦不失长治久安之策!”
“啊,这……”孔贞运听到这里,不由吃了一惊。
兹事体大,依照他的见识,一时间竟无法分辨出其中的利弊出来。
这听起来好像是件好事儿,但是中国素来都是招徕百姓,没有把百姓往外面推的道理啊?
“五曰:蓄奴婢!”张顺眼见孔贞运不吭声,便继续讲述道。
“大明开国之初,百业凋敝,明太祖朱元璋只允许官吏勋贵蓄养奴婢,余则一概不准。”
“然如今江南富庶之家,每每蓄养奴婢者数百数千不等,此诚有违圣人之教,亦非王者所忍。”
“本王欲尽释天下奴婢、贱民,许以平民身份,编户齐民,不知如何?”
“此诚圣人之道也!”那孔贞运闻言不由连声称颂道。
不管哪一朝哪一代,释放奴婢之举亦是善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