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预言中的世界末日,人类千万年来所建立的文明,在远古神族的自然伟力面前是如此的脆弱,不堪一击。
烛龙尊者唱着歌,像是催眠了树中的少年。
顾见临分明睁着眼睛,却像是睡着了。
他的意识依旧停留在呼啸的风雪里,远古蛮荒的部落废墟。
枯萎的古树下是凋零的莲花,黑发的少女站在树冠上居高临下,四面八方竟然都是辽阔的冰海,伟岸的石像轰鸣着破海而出。
顾见临根本动弹不得,因为他被人抱住了。
那尊浑身被烧成焦炭的神明如同恶鬼般缠绕在他背上,在他的耳边嘶哑地呢喃,像是绝望之人在溺死前的呼救,又仿佛魔鬼的诅咒。
烧得焦黑的脸上竟然浮现出狰狞的人脸。
有时是弥罗,有时是太清,还有一张张陌生的脸。
那都是曾经被原初所侵蚀的人,也是统一意志的集合体。
如今心如磐石的他当然不会被这种程度的幻觉所困扰,他抬起手试图碾碎那张该死的脸,那一刻他却忽然愣住了。
因为那张脸竟然是菀菀,小姑娘望向他的眼神里满是恐惧。
转眼间牧叔满是鲜血的脸浮现出来,从未有过的狰狞可怖。
短短一瞬间他看到了很多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陆子衿,陆子呈,陈伯均,陈青……
林澜和林晚秋姐弟的表情也如恶鬼般阴森。
曾经的战友们的脸依次浮现,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恶毒。
到最后影子们被烧成焦炭的脸也如幻觉般出现。
“去死!”
“去死!”
“去死!”
歇斯底里的咆哮,尖锐嘶哑的诅咒,回荡在少年的耳边。
顾见临痛苦地捂住耳朵。
“人在濒临死亡的时候,总会丑态毕露。”
风雪里的黑发少女冷漠地俯瞰着他:“这就是你想要守护的人,他们在绝望的时候也想让你死。你就不该降生,也不该活下来,所谓悖论实际上就是世界的错误。为什么,你要保护他们?”
她顿了顿:“吞噬掉他们吧。”
顾见临感受到了剧痛。
因为那尊烧成焦黑的神明竟然在撕扯着他的身体。
尖锐的指甲把他的身体扯得血肉模糊。
他清晰的感受到了,曾经战友们的憎恨和怨毒。
不只是他们。
还有世界的憎恨怨毒。
不知道他们在经历着怎样痛苦的折磨。
以至于他们的信仰已经被磨灭了,变成了地狱挣扎的恶鬼。
想来也是,历代秩序的传承者都很难抵挡原初的侵蚀。
更何况是他们。
轰隆一声,风雪散去。
那个风雪里的少女竟然是被钉死在古树上的,冰海上竟然有着亿万衣着古朴的子民在跪拜,伟岸的石像睁开眼睛,眼神狰狞。
苍老的祭祀站在神像前,高举着燃烧的烈火之剑。
顾见临在剧痛里看清了他的动作。
他要烧树!
不,是要烧死树上的少女!
“终结诅咒的时刻已经到了!”
苍老的祭祀高呼:“杀死这个少女,我族将迎来伟大的重生!”
亿万子民的欢呼声淹没了他,树上被钉死的少女眼神无悲无喜。
就像是无关紧要的看客。
原来这才是烛龙尊者曾经历过的愤怒和绝望,那个失去了家乡和家人的女孩踏上了旅程,试图破解那颗星球亿万年来的诅咒和悲剧,最终却被人认为是一切灾祸的源泉,被钉死在了十字架上。
只是她如此强大,又为何会被那些凡夫俗子所打倒?
她的眼神并无愤怒和绝望,却有着解脱般的释然。
“我所经历过的事情,现在我也要你经历一遍。”
黑发的少女漠然说道:“告诉我,你要怎么选?”
顾见临承受被撕扯的剧痛,脑海里回忆的是曾经跟那些人相遇的点点滴滴,有句话叫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集合,似乎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才成就了如今的自己,他活下去才有了意义。
当他放下了一切以后,似乎也终于理解了自己。
原来支撑他一路走过来的,并非是所谓的偏执。
而是陆队长最初的响指,是陈青姐为他包扎好的伤口,是陆部长的娇俏的笑容,是牧叔和他女儿的善意,还有战友们的信任和冲动。
最后看到的是月姬和雷霆的脸。
还有一个女人的笑容。
人到底需要多长时间才能了解自己?
可能是一瞬间。
也可能是永远。
这一刻,顾见临终于理解了师祖母到底想要告诉他什么。
活着是一个人的事情。
每个人都会长大,没有人可以陪伴你一直走下去。
也就不存在没有谁就活不下去。
你没有了父亲,但你还有老师。
你没了她,但还有她们。
耳边似乎又回荡着师祖母的声音了。
“要学会爱自己啊。”
你要学会爱自己,才能去爱别人。
“其实我并不是无力阻止你把烛照的灰烬灌入我体内。”
顾见临轻声说道:“我只是想知道,祂到底有多强。”
古树上被钉死的少女微微一怔。
“我只是亲眼见证,所谓宿命的牢笼有多强。”
顾见临强撑着起身,转过身拥抱着那尊烧成焦炭的神明。
“我要知道到底是祂强……还是我更强!”
顾见临的眼瞳里燃烧着酷烈的火光,世界上再无如此壮烈的拥抱,那尊被烧成焦炭的神明竟然在他的怀里轰然爆碎。
耳边的嘶吼和咆哮消失了。
眼前宛若地狱般的幻觉也消弭无踪。
烧灼的灰烬在他体内亮起,像是在风里鼓荡般漂浮盘旋,却逃不出他以血肉之躯铸成的熔炉,冥冥之中回荡着神明的不甘咆哮。
原初的力量竟然无法再侵蚀他了。
穷奇尊者没有做到的事情,如今被他做到了。
顾见临以钢铁般的意志强行压制了原初,因为他听到了来自远方的呼唤,生命中最原始的悸动让他变得无所不能。
因为他必须要挣脱束缚,回到了现实世界。
回去……看她一眼。
……
……
轰!
灼热的焚风在烛龙尊者的面前炸开,她如水中倒影般消散在树下,转瞬间又屹立在天空中,红裙飘摇如火。
一架战斗机的残骸斜插在荒芜的雪原上,熊熊燃烧。
姜厌离气喘吁吁地拄着唐刀,笑容里透着讥诮。
通天彻地的烛照神树颤动起来,漂浮的灰烬里有人走了出来,他赤裸着上半身,灼热如熔岩般的纹路在肌肉的纹理里流淌。
顾见临似乎还无法驾驭体内的力量,走起路来都踉踉跄跄的。
直到有人扶住了他的肩膀。
“去吧。”
苏有珠白金的短发在风里飘摇:“跟她好好告个别。”
少女的眼神不再清冷,藏着无限的温柔和宠溺。
唐绫撑住了他另一半的身体,轻声说道:“她等你很久了。”
作为第三法的适应者,月姬和雷霆是为数不多能够抵挡树化病的生命,只是目前的位阶并不足以支撑她们来到这里,女孩们的灵性早已经枯竭,灵魂也已经快要碎裂,七窍流出鲜血。
但她们依旧擦干净了脸上的血,把自己最好的一面留给了他。
顾见临抬起头,看到了那架战机的残骸。
也看到了残骸里走出来的女人。
施静,她的母亲。
曾经在这个可怜女人的眼里,她的丈夫早已经不爱她了,哪怕死在车祸里也并没有太多的悲伤,因为在她的认知里,她还有儿子。
有她儿子在的世界,就还有爱的存在。
到后来她的儿子也不见了,在她的世界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秩序世界曾经有最优秀的魔术师对她施展过催眠,试图洗掉关于她儿子的记忆,却始终无法彻底把那个男孩的影子抹去。
没人知道这个女人的记忆为何会如此的顽强。
能以肉体凡胎抗拒超凡的力量。
现在大家都明白了。
那是曾经生育过至尊的女人啊。
这是生命的奇迹。
如今她已经记起了一切,丈夫和儿子的真相像是残酷的刀锋贯穿了她的心脏,她一夜之间白了头发,像是一朵花濒临枯萎。
燃烧的火焰里这个女人从未如此美丽,她踩在荒芜的地上,裙摆在风里起落,如此的圣洁遥远,像是从天堂踏入了人间。
“对不起。”
顾见临道了一声歉,走上去拥抱了她。
“让你担心了,妈妈。”
女人的白发在风里如水般流淌,轻轻拥抱着自己的孩子。
没有责怪,没有痛苦。
她只是摸了摸男孩的头发:“辛苦了。”
顾见临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