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后,陈阿虫用衣袖擦干泪水,紧接着,他快速换上了当年攻破夏州之后,圣人赏赐他的櫜鞬服。
身着红襕袍,外披红披袄,头缠红抹额,右侧悬胡禄,左侧双弓缠,脚上乌皮靴,环首横刀深埋鞘。
陈阿虫大步走来,仿佛从山谷中走出来的山神土地一般,他按着银刀,看着儿子的骨灰盒高歌曰:
“火山六月应更热,赤亭道口行人绝。知君惯度祁连城,岂能愁见轮台月。”
众甲士微微一凛,张贤瑀带头摘下了头上的兜鍪,放之右手后接着高唱:
“脱鞍暂入酒家垆,送君万里西击胡。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
陈阿虫是认识张贤瑀的,怎么也是老归义军的,他强忍着泪水,安抚了下痛哭的老伴,随即站上前来。
红衣伴着灰白发,陈阿虫站的标直,他自泪水从未停过的四子手中,接过了装着三子的圣檀木骨灰盒,看着张贤瑀说道:
“大王,三郎走时,老朽就是唱着这首送李副使赴碛西官军为他壮行的,敢问大王,三郎可是英雄丈夫?”
张贤瑀吸了一下鼻子,也把身体站的标直,“回表舅翁的话,三舅为孙儿亲随,自木鹿城开始,大小数十战每战登先。
驻马城外(马什哈德)斩将夺旗,同枝城(德黑兰)下飞射敌酋二十有三。
及至小孤山决战,三舅与八十勇士决死先登,刀斩贼胡数十,破敌万人大阵。
终因战马失蹄,阵殁他乡,他是堂堂正正的大周真英雄,华夏好男儿!”
“好!”陈阿虫大喝一声,他红着眼眶,尽力将头昂的高高的,双手在圣檀木骨灰盒上不停抚摸着。
“三十年前,是某亲手将曲城武敬公的骨灰从圣人手里接过来的。我的儿啊,你也行三,没给你三伯丢人!”
陈阿虫口中的曲城武敬郡公就是他的兄长,一百零八元从将中排行七十九,追赠曲城郡公、谥号武敬的陈三郎。
“是个英雄汉子,没给我们西平堡丢人!”
“陈三哥儿好样的,杀胡过百,死得其所!”
“大丈夫,就该如陈三郎那样,纵横万里、张我族雄风。”
“三郎不愧是(陈)高祖武皇帝的子孙,到了天上,也有脸见祖宗了!”
“白水巡检司长征健勇过涧虎魏三郎,前来给陈三哥儿送行了。”
“安仁巡检司骐骥社都头温小五,前来给陈三哥儿送行了。”
魂兮归来的呼声中,西平堡及其周围乡里的百姓都来看热闹了,所有人都在赞叹着。
不断有三山五岳的好汉子报上自己的名号,前来为小陈三郎这位英雄送行。
后生们看着、听着一个个面红耳赤,人虽在西平堡,但心早就飞到战场上去了。
陈阿虫让留在身边养老的长子向着四周团团一揖,代替他答谢了众人。
这个送行,可不是嘴上的送行,而是要在呆到出殡之日抬棺上山的,在此时的乡间,甚至就是后世的乡间,都是一份很大的恩情。
“我儿一人阵殁,固然是惨事。但今日有这么多大好男儿还乡,切勿因老朽一家而伤万家团圆之喜,三日后,老朽再请各路豪杰到西平堡来饮酒吃肉。”
仁义啊!张贤瑀都忍不住感叹了起来。
这西平堡中出征五十余人,除了早先战死一人病逝一人外,就只有陈阿虫的儿子陈三郎战死了,其余不是带钱回来了就是人回来了。
但陈家是西平堡第一大家,陈阿虫兄长是元从大将,地位非凡,他们家要是在办丧事,其余乡亲家自然就不好欢庆了。
所以陈阿虫把丧事定要三日后,就是为了不打扰别家欢喜,确实仁义。
张贤瑀没有走,因为他的事情还没完成,陈三郎虽然战死了,但是他身前就是张贤瑀安王中卫的都虞侯了,决战大食的时候又立功颇大,至少可以封一个君子,治四千户、三万民的。
这份家业,按照陈三郎的遗愿是要在兄弟的儿子中寻一个过继给他,然后等成年后再去波斯继承他的爵位。
若是家中无有兄弟,或者兄弟的子嗣也不丰,就会把这个爵位收回。
所得钱财一份给父母养老,一份把他送进西行忠烈英雄祠,此后由国家祭祀,以便他在天上也能享受血食和香火。
……
而与陇右西平堡陈家的淡淡哀伤不同,关中乾县韦家乃是另一幅场景。
自从韦氏五彪西行之后,朝廷给了韦家老汉二十五贯的体恤钱,留下了一百亩的永业田,瞬间就让韦家收入暴涨了起来。
不过,也不是没有后遗症。
韦氏五彪,原本是乾县新阳巡检司地盘上的一霸,韦大郎和韦三郎,也多倚仗五个兄弟的强横战力,在乡间横着走。
可是现在韦氏五彪已经走了,新一代的乡间恶霸很快就填补了上来。
他们最开始或许摄于韦氏五彪的名声,不太敢找韦大和韦三的麻烦,但天长日久后,胆子就上来了。
韦三郎手里拿着一把锄头,眼睛死死盯着远处一个拽的跟二五八万样的胖子。
胖子端着一条板凳,大马金刀般坐在一个路口,不屑的看着韦三。
这个路口的后面,就是韦三的准岳父家。
未婚妻李娘子正和母亲抱在一起吓得瑟瑟发抖,泪花只在眼中打转,李娘子还有些绝望的看着拿着锄头,却一直不敢上前来的韦三。
“韦三郎,你他妈的还以为是你五个兄弟还在的时候呢?还想骑在我牛二头上拉屎拉尿?
也不撒泡尿照一照,韦应虎他们不在,你算个什么东西!
告诉你,李家二娘子的聘礼,某已经交给李老爹了,二娘子就是耶耶未过门娘子,你这驴入的再敢来,老子打断你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