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他看得很细,并且神情专注,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片刻后,他抬头问索图兰:“大祭司,你觉得我该怎么做呢?”
索图兰也在一旁看清了字条上的内容,沉吟半晌后,他缓缓地摇了摇头:“多半是个陷阱,还是不去的好。”
安密微微一笑,忽然他转过身来,高举着那张字条,对着自己的族人们大声说道:“你们还记得半年前偷走圣物的那个年轻人吧?他就是恶魔李定国的后代!现在他又回来了,并且给我下了挑战书!”
族人中起了一阵骚动,大家或惊讶,或气愤,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却见安密把字条展在眼前,念起了上面的内容:“哈摩族首领安密:我是英雄李定国的后人李延晖,我们三百多年的世代恩怨,还有雅库玛的死,都需要做个了结。今夜大变之后,我会在恐怖谷等你,你只能一个人前来,我们一起到那个山洞中,我会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族人中响起了一片咒骂之声,有人高喊:“英雄是神灵奖赏给我们哈摩族勇士的荣誉,心如蛇蝎的恶魔,怎么有资格自称英雄!”
安密挥挥手,让众人安静下来,然后他又说道:“敌人约我在恐怖谷决战,索图兰大祭司说不能去。可我是阿力亚的后人,难道我会惧怕恶魔的力量吗?我会去告诉他,什么才是真正的英雄!”
安密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一时间,族人们无不群情振奋。那四个随从更是拔刀在手,齐声高喊:“大人,我们和你一块去!”
安密却摆了摆手:“不!我一个人去。对方只有一个人,我们如果倚多为胜,难免会被外人耻笑。而且……”他又“哧”地笑了一声,“如果他被我们的勇士吓破了胆,不肯出现,那不是麻烦了吗?这么大的丛林,他如果真的躲藏起来,还真不容易找到他呢。”
族人也跟着笑了起来,在他们眼中,首领无疑是世间最强悍的勇士,任何敌人如果出现在他的面前,都必将面临覆灭的命运。
许晓雯和索图兰却略皱着眉头,对于安密的如此自信显出了一分担忧。
安密注意到了这两人的情绪,他转过头,看着索图兰说道:“大祭司,请把你那不必要的忧虑收起来,你现在应该做的,是奉上送行的美酒。然后,你就静待我胜利归来的好消息吧。”
很快,美酒被端了上来。索图兰为安密斟上了满满一大碗。安密一饮而尽,脸上红光绽现,更增添了几分豪气。然后他将酒碗摔碎在地,对着族人说道:“哈摩族的勇士们,我走了以后,村寨的守卫就交给你们,你们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能让狡猾的敌人趁虚而入。”
见众人齐声呼应,安密满意地点点头,随后他叫过四名随从,耳语一番后,又看了看罗飞:“罗,在很多事情有最后的结果之前,还是得委屈你一下。”
罗飞明白对方话中的意思,只能苦笑着摇了摇头,四名随从走过来,将他的双手又一次捆缚在了背后。
安密这才算放了心,他接过一根火把,在族人们敬畏与期待的目光中,踏上了前往恐怖谷的征途。
三百多年前的圣战中,阿力亚对李定国奇袭得手,后来又亲自割下了对方的头颅,获得那场交锋的完胜。时光荏苒变迁,在命运的安排下,他们的后代又将展开新一轮的生死较量。
而这一次,谁会成为最终的胜利者呢?
安密昂首挺胸,左手持着火把,右手紧紧地按在腰间的刀柄上。他的步伐沉稳,目光坚定。当你看到他的时候,你会觉得他浑身上下都弥漫着一种气势,一种无可阻挡的霸气。
勇猛、智慧、愤怒的情绪,正义感、荣誉感、责任感,他几乎具备了一个英雄赖以赢得胜利的所有条件,他有足够的理由满怀骄傲和信心去面对那即将到来的最终决战。
有谁能知道,战斗的另一个主角,那个曾被关在昆明精神病院中的年轻男子,李定国的后人李延晖,他此刻又会是怎样的状态和心情?
除了被安排出去巡守村寨的勇士之外,几乎所有的哈摩族人此时都聚集在祭祀场上,他们在等待自己的首领凯旋归来。圣女已经康复,复活的“恶魔”也即将被击败,已经积攒了半年的惶恐和不安终于有机会在今夜烟消云散了。
他们太需要这场胜利了。那些听着圣战传说长大的族人们,部落英雄史诗般的故事已经成为了他们生命中最为荣耀的精神支柱,如果这根支柱坍塌,那么对这些至今仍生活在丛林深处的人们来说,将会意味着什么呢?
蒙沙此刻也在人群中,他对这个问题有着非同一般的体会。所以,当他看向村寨口通往山林的道路时,神情更加虔诚,目光中也更多了几分急切。
罗飞同样在等待。他为了龙州市发生的病案而来,却在这里卷入了一场跨越百年的恩怨中。他原以为自己已大致摸清了前后的脉络,可今晚发生的一切却又显示出,自己对这场恩怨的复杂程度仍然是低估了。它像是一个早已形成的巨大漩涡,你可以感受到它,甚至身处其中,但你却没有力量阻止它继续旋转,没有力量挽留那些在漩涡中即将被毁灭的东西。
这种感觉在罗飞以往的探案经历中是从来没有过的,他甚至为此感到一丝无奈和悲哀。他现在所能做的,也许只是尽量去保护那些原本无辜的人们,不让他们被那可怕的漩涡所吞噬。
雅库玛、白剑恶、迪尔加、薛明飞、吴群、赵立文……已经有太多的人死去,而活着的人又将面临怎样的命运?
罗飞的目光扫过哈摩族众人,最后停留在许晓雯的身上。对方恰好也在看着他,两人目光相遇,许晓雯立刻露出一丝宽慰和信任的笑容。然而这笑容却令罗飞心中一痛,他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一种事态即将超出自己控制的预感。
罗飞的心情产生了某些奇妙的变化。在他心中,那种与生俱来的好奇心第一次被另一种感情所压制了。他突然希望安密此行能够把所有的问题都解决,让一切就此结束,即便那些尚未解开的谜团可能因此而被永远湮埋。
在众人如此的心态中,经过漫长的等待,安密终于回来了。
此时已是深夜,山风凄冷,阴沉沉的天空中不见一丝星光。安密手执火把,从丛林中钻出,向着众人一步步地走来。他的步履很慢,看起来非常疲惫,但是行走的姿势还算正常,不像是有伤在身的样子。
“安密大人回来了!”不知是谁率先喊了一嗓子,族人们随即一片欢腾,原本紧张的情绪此刻都放松了,人人笑逐颜开。
谁都可以想到,既然安密平安回来,那他一定是取得了与“恶魔”决战的胜利。
安密对族人们的欢呼声充耳不闻,他依旧是那样慢慢地走着,他略低着头,目光下垂,只看向身前三四米远的地面。除了两脚在交替迈动之外,他全身上下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竟似一只只会走路的提线木偶。当他越走越近,终于来到祭祀场中的时候,喧闹的人群安静了下来,笑容在大家的脸上凝固住了,因为每个人都感受到了一种不一般的气氛。
安密平安回来了,但这仅仅是针对他的躯体而言,他的精神中却有太多的东西消失不见了,骄傲、信心、勇气,甚至尊严,统统已经与他无关。他像卑微的囚犯一样佝着背,神情呆滞,与离开山寨时的英武霸气相比,已完完全全是判若两人。
“安密大人!”索图兰迎上前,忐忑不安地叫了一声。
安密停下脚步,抬头恍恍惚惚地看着索图兰,片刻后,他又将目光扫过周围的族人们,他的眼神空洞,没有任何光彩,那些受他关爱的子民似乎突然之间全都成了陌生人。
“安密,你怎么了?你见到他了吗?”罗飞意识到事情不太妙,大声询问。
这声呼喊似乎让安密略微清醒了一些,他转过头来,对那些看管罗飞的随从们说道:“放了他吧……迪尔加的死与他无关,而且,那原本就是一个该死的人。”
随从们连忙解开了捆缚罗飞的绳索,后者一边揉着被勒得生痛的手腕,一边满腹狐疑地看着不远处那个性情大变的哈摩族首领。
在场所有的人此时都是一头的雾水,普通族民碍于身份不敢多言,只能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索图兰酝酿片刻后,再次迈步向前,帮大家提出藏在心中的问题:“大人,那个恶魔……您,已经击败他了吗?”
安密身体一颤,似乎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心灵的痛处,他没有回答对方的提问,喃喃自语道:“恶魔……击败他?”
突然,他“哧”地笑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连绵不绝,但笑声中却毫无欢乐的意味,而是充满了悲哀和嘲弄。与此同时,他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盯着索图兰,传递出无比绝望的情绪。
索图兰被他盯得心里发毛,战战兢兢着追问:“大人,您……您笑什么?”
安密不说话,只是越笑越大声,同时也越笑越悲凉,到后来,那笑声已经和痛苦的哀号没有什么区别了。周围的族人们此时再也沉不住气,他们开始交耳议论,大部分人脸上都出现了惊恐的表情。
水夷垤见到这个局面,禁不住皱起了眉头,他上前迈了两步,大喝了一声:“安密大人!”他的这声呼喊中气十足,现场虽然混乱嘈杂,但其他声音都被他压了下去。
安密的笑声也戛然止住,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水夷垤,像是失去了灵魂一般。
水夷垤礼数不乱,他躬了身,合掌在胸说道:“大人为什么要这样?即便是您败了,哈摩族千百勇士仍在,世代传承的圣战精神仍在,伟大的阿力亚与赫拉依仍会祝福和保佑着我们,胜利终会属于我们,那恶魔也会像他的祖先一样,为他所犯下的罪行而受到惩罚。”
水夷垤的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族人们的情绪暂时受到了安抚,他们全都默不作声,把目光投向了安密,等待着首领的回答。
安密愣愣地站着,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