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植带着两卫人马加入到神策门前的战团之中,他的到来就如压在骆驼背上最后一根稻草。凭借着最后一丝余勇拼命夺门的叛军彻底丧失了战斗的意志,他们哭喊着四散奔逃,逃不掉的只能跪倒在地哀哀乞降。
可是刚才还和他们生死相搏的羽林郎们此时都已经杀红了眼,哪里肯收手,一刀下去就是一具尸体。旁边那早已丧失了斗志的小兵除了哭喊着瑟瑟发抖,等待屠宰竟然逃生的意志也没有。
朱植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兵败如山倒,他在一众将领的簇拥下站在远处,冷冷地看着这个屠宰场。直到他见手下士兵完全控制了局势,才派出传令兵传达“降者不杀”的命令,只是五千多叛军已经去了两千。
朱植策马缓慢地通过神策门前的大街,血腥气让他直欲呕吐。可是他尽量压制着翻腾的胃,作为一个统帅,不能让自己的士兵感到怯懦。在朱植眼中,人嗜血的天性在此修罗场中发挥得淋漓尽致,人与野兽的距离其实只有一步之遥。
朱植来到城门前,铁铉已经恭敬地站在门下迎接。朱植拍了拍铁铉的肩膀,半晌吐出一句:“鼎石,辛苦了。”铁铉连忙拱手回礼。
朱植默默地走上城楼,铁铉、楚智、小马王还有庄得紧跟其后。站在神策门高高的门楼上,南京尽收眼底。这是一个疯狂的夜晚,钟声已经停息,四处的火头仍在闪烁,局部的厮杀仍在进行。这些士兵在流血,这个城市在流血,整个帝国在流血……
朱植感到自己的呼吸有些急促,胸中咚咚直跳,在这个大时代中第一个人生的生死关头,自己终于闯了过来。蝴蝶动翅可成风暴,历史已经不是原来的历史。他终于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这一次自己赢了,下一次呢?还能有这样的运气吗?
“殿下。”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是铁铉,“请示下,下一步该如何从事?”
朱植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他感到一阵疲倦,道:“鼎石觉得如何?”
铁铉道:“刚才小校来报,龙江右卫指挥使汪信已被擒。可是乱军之中没有找到蓝玉,据一名降兵说,看到他已经逃回凉国公府了。现在抓住他是第一要务。”
朱植对楚智道:“楚智,你带领神策卫剩余兵力守卫于此。鼎石、小马王跟本王去拿蓝玉。”
路上,朱植和铁铉一聊才知道,铁铉来到神策门之后,早被蓝玉安排在此的士兵以为羽林卫奉命前来接应,没有防备被铁铉一阵杀散,进而夺取了三个城门的控制权。
过不多会,城外的孙让、毛海已经率领人马杀来,刚要叫门而入。铁铉在城头喊话:“皇上得知蓝玉叛乱阴谋,已经将蓝玉拿下,尔等还不下马投降,可保一条性命。”孙让大怒,率军就想攻城,却被铁铉一阵乱箭伺候。南京城高河深,孙让等也知道想凭他们那点兵力攻城简直是白日做梦,就舍了神策门遁其他城门去了。
由于不明情况,铁铉也不敢妄动,只是为了防备城内乱军逃窜,在门内留了伏兵,谁知道竟然挡住了蓝玉。
一众兵马来到凉国公府,里外已经乱作一团,里面的下人丫鬟哭喊着卷着包袱跑出来四散逃命。小马王连忙调兵将整个府邸团团围住,逃出的人全部抓住,一个不留。
朱植命小马王点起一千人分成两队分别从前后两门攻进去,试探府内防守状况。没想到,两军在府内横冲直撞基本没有遇到任何抵抗,一直打到中进的天远阁才被弓箭射住阵脚。
里面消息传出来,朱植不管周围相劝,打马进府。只见曾经辉煌一时,门庭若市的凉国公府已经变得一片狼籍,一些下人和丫鬟被攻进去的士兵杀在院落之中。在前院大堂内,一个震撼的场面让朱植惊心动魄,十几名蓝玉家眷一起在堂内上吊自杀,整个蓝府已经变成了地狱一般,哪里都能见到死人。
朱植一直走到二进中堂,只见无数士兵拿着火把刀枪把院子中一个二层小楼围得水泄不通。小马王拦住道:“殿下,别出去,天远阁还有残兵守卫,不时射出冷箭。”
朱植道:“命人上去喊话,让楼内的人出来投降吧,就说我说的,降者免死。”
几十名士兵围在楼阁周围向里面喊话:“辽王有命,楼内人速速弃械投降,降者免死。”
如是者叫得几声,楼内突然传来一声叫喊:“免死?放屁,既然事败,老子就没想能活,凉公保重,屠四不能再伺候左右了,先走一步!哈哈……”声音噶然而止。不用想,一个蓝玉的心腹死士绝望中自杀身亡。
整个天远阁还有周围的羽林郎们被这凄惨的叫声震慑,一时沉默了下来。片刻,突然楼内不知有多少人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失声痛苦,有的大喊着:“败啦,大不了一死,凉公保重,臣走啦。”“死则死矣,何必作啼哭妇人状,兄弟我送你一程……”这些绝望中的嚎叫令人毛骨悚然。就算是周围这些刚刚从死人堆杀出来的羽林郎们也不禁为之侧目。
又过得一些时候,楼内的声音渐渐平息下来。朱植到门口,两旁立刻有两名校尉持大盾将他保护起来,他对内喊道:“蓝公在里面吗?”没有答话,他又问了一句。
片刻,楼内传来一个声音,“蓝某在此,殿下愿意上楼一坐?”
朱植道:“蓝公出来吧,父皇还要见你。”
“莫非殿下还担心蓝某要拉你垫背吗?”楼内声音流露着一丝悲凉。
朱植心中叹息,一个叱咤风云的赫赫名将,已经落到如此山穷水尽之地。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他抬脚朝楼内走去。小马王和铁铉连忙阻拦:“殿下不可。”
朱植道:“本王要去会会他,你们不必阻拦。”说着头也不回就走了过去。小马王吓了一跳,连忙拉着朱植道:“殿下,您千金之躯,千万不能涉险,先等属下清理楼内残敌,您再进去吧。”说着,带一队士兵冲进楼内。
朱植也理解小马王的担心,就在院子里等了片刻。终于小马王出来小声道:“楼内残兵已经肃清,蓝玉正在二楼书房中,说是请殿下上去喝茶。”
朱植点点头,抬脚走进天远阁,铁铉和十几名侍卫连忙跟了进去。楼内情形只能用恐怖来形容,几十名跟随蓝玉的心腹死士已经全部自尽身亡,其中还夹杂着一些女眷。朱植不忍驻足,迅速走上二楼,二楼的景象与楼下完全不同,上面一尘不染,竟然一阵浓郁的香气压住了楼下的血腥。几名士兵围在一扇小门之前,蓝玉就在房间里面。朱植上去敲敲房门,“呀”门被打开,一名宫装美女出现在他眼前。
朱植被眼前的美女惊得楞了一下,她和眼前的环境实在太不协调了。小马王不管这个,带着几个侍卫冲了进去。美女的身子在侍卫的左右撞击下如巨浪中一叶漂浮的扁舟。
等美女让到一边,朱植才看清,一间书房,干净朴素,一个魁梧的身影正在对着门的榻上盘腿而坐,腿上放着一把金光闪闪的佩刀。火把映衬之中,蓝玉正微笑着看着自己:“殿下,进来喝杯茶吧,明前的龙井,去年的新茶。”
朱植也不答话,走进斗室,在茶几前的榻上坐下。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着这位洪武最后的名将,蓝玉神情安详,轻轻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放下对身边的美女道:“沁儿,给殿下上茶。”美女同样神色安详,将一个精致的青瓷茶碗放在朱植面前,拿起同样的青瓷茶壶倒了一碗。然后坐到蓝玉身边,不动声色地看着朱植。
蓝玉道:“明前的龙井,用这套汝窑的茶具喝起来别有风味。殿下请。”
朱植拿起茶碗,小马王和铁铉同时出声:“不可!”朱植对他们两人笑了笑,一饮而尽道:“堂堂蓝大将军,如何能使这等伎俩,二位不必担心。”沁儿又为两人都满上了茶水。
蓝玉眉毛一挑道:“懿文太子生前多次跟蓝某提起过殿下,说殿下是他最看得起的弟弟。今日蓝某一见,太子好眼光,果然名不虚传。”
朱植道:“太子也曾在本王面前提起蓝大将军之能,在如此处境下,蓝将军仍能挟美人品香茶,果然临危不惧。”
蓝玉道:“这个是蓝某新纳的小妾,姓水名沁儿,是蓝某最心爱的人,殿下觉得如何?”
朱植仔细看了一眼,只见她身着轻纱,云鬓轻挽,无论如何看,都有千种风情让人回味无穷,他笑道:“果然倾国倾城,蓝将军也有铁骨柔肠的时候。”
蓝玉哈哈大笑道:“是啊,可惜只跟了我四个月……”
沁儿打断他道:“将军,是四个月零五天。”
朱植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不禁有些羡慕蓝玉,一名小妾在生命最后的时刻,竟然如此从容不迫。
蓝玉又是哈哈大笑:“沁儿百转柔肠,哪里是我这大老粗能知道。”
沁儿眼中闪烁着泪花道:“将军不是大老粗,将军是大英雄,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蓝玉笑得更加肆无忌惮:“好,有沁儿这句话,我蓝玉死而无憾,来我的好沁儿,愿再为蓝某歌舞一曲吗?”
沁儿站起来,盈盈一福道:“将军喜欢,敢不从命,不知道将军要听什么?”
蓝玉道:“我是个大老粗,哦,不,大英雄,不知道那许多,沁儿唱什么我都喜欢。”
沁儿想想道:“妾就赋上一首李后主的‘临江仙’。”说着,声音一转,便唱了起来: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轻粉双fei。
子规啼月小楼西,
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
蓝玉手指头在金刀背上轻轻弹着拍子,沁儿在方寸之地边歌边舞,流云飞袖,姿态万千,歌声如如泣如诉,百转千回。
“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
炉香闲袅凤凰儿。
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唱到最后,沁儿身型一停,歌声绕梁不止,她已是泪流满面。沁儿一转身,猛然朝着一名侍卫的刀锋撞了上去。一来离得近,二来根本没想到她突然就来,尖刀已经穿肠而过。侍卫受了惊吓,手一软,刀随着沁儿的身体倒在地上。
沁儿的美目仍留恋地看着蓝玉,道:“将军,沁儿不能再伺候将军喝茶了,来生,来生沁儿再追随左右……”说完,香消玉陨,一缕香魂只剩恨依依。
蓝玉脸上抽动了两下,手颤抖着拿起茶碗,将沁儿刚倒的香茶一饮而尽,眼角一丝泪水随着一仰,洒向鬓角。
此情此景下,铁铉闭上了眼睛,小马王微张着嘴,侍卫们慢慢低下了头。朱植心潮翻滚,衡量一个男人成功的标准是什么?是权力?是金钱?是荣誉?还是在穷途末路之时,仍有一位红颜知己生死相随。
蓝玉慢慢放下茶碗对朱植道:“皇上让你来拿我?要活的要死的?”
朱植楞了一下,才从眼前这一幕惨烈的画面中回神过来,道:“父皇下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并没说非要什么?”
蓝玉道:“那就好,不知能否与殿下好好谈几句?”朱植会意,对手下摆摆手,小马王刚想说话,铁铉拉了拉他的衣襟,招呼众侍卫默默退出书房,房中只剩下蓝玉朱植两人。
蓝玉道:“其实起事之初蓝某对成功根本没抱多大信心。”
朱植道:“既然如此,蓝将军为何铤而走险?犯下这无君无父之大罪。”
蓝玉淡淡一笑道:“皇上看我们这些老兄弟不顺眼,迟早要把我们一一除掉。老傅敢当着他的面以死抗争,蓝某却没有这胆量。既然横竖一刀,不如反了,大丈夫马革裹尸,又岂能遭狱吏相辱。”
朱植道:“仅仅是为了这个吗?恐怕上面那宝座也是吸引蓝将军的因素吧。”
蓝玉一怔,道:“谁不想做皇帝,殿下请告诉我?一朝之上,只有皇上才可出口成宪,只有他掌着天下苍生的生杀大权。我们,不过是鹰犬而已,天下平定自然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只有到了那个位置上,你才可以反过来,执掌他人的生死。是,蓝某也有这一己之私,但蓝某没有办法,我不想像汤和那样卑微地活着,因为我是蓝玉。”
在封建专制王朝中,皇帝的位置是一个打不开的死结。那些所谓的儒家秩序礼法,从来没有阻止过那些想爬上那个位置的人。从“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到“清君侧”再到“皇袍加身”正是那至高无上的权力,吸引着天下人对他趋之若骛。在中国的历史上,可能没有哪一年没有发生过叛乱,都是权力这个魔方所驱使。朱植理解蓝玉,他只是陷入这个权力死结中的失败者而已。
朱植道:“既然如此,那就败者为寇,蓝将军跟我走吧。”
蓝玉脸色凄惨,道:“连一个女流都知道死不受辱,我蓝玉玩过最美的女人,喝过最醇的烈酒,享受过最风光的荣耀,人生足矣。我已服下毒药,不时就会发作。殿下别费心了。”朱植心里一震,也不再说什么,这也许是他最好的结果。
蓝玉道:“曾有谋士劝蓝某要小心殿下,本来如果听他所劝,蓝某提早动手,或许还有机会,只是蓝某犹犹豫豫。昨日蓝某谋划泄露,得知皇上想在明日早朝擒下我,这才逼得蓝某提前动手,没想到那人说对了,蓝某还是败在殿下手中。”
朱植道:“也许蓝将军从一开始就败了,败在自己性格之上。”
蓝玉摆摆手道:“败在哪里蓝某不想再去后悔了。太子果然没有看错殿下,有殿下在蓝某也放心了。”
朱植道:“将军此话……”
蓝玉打断了他的话,指了指外面,小声道:“我曾劝太子想办法除掉燕王,太子心慈,一直不忍下手。‘来,殿下,此处以茶代酒,再陪蓝某喝上一杯。’蓝某就是担心日后皇太孙降不住燕王。太子把殿下安排到辽东,用意也曾和蓝某交代过。今晚之后,朝中宿将恐怕就被清理干净了,现在看来,有殿下在,燕王终于有了个象样的对手。”
朱植不知道蓝玉说这话是什么用意,心中七上八下的拿不定主意。
蓝玉又道:“蓝某与太子相交一场,自然也会帮着太孙,所以,蓝某愿意给殿下一份大礼。这刀柄之中,有一张藏宝图,是那年征大漠时,士兵们找到的残元国库余银,鞑子占我中原近百年,搜刮财富何止巨万,只是多年流亡颠沛,已经花剩不足三百万两。这批财富被我埋在大漠之中一个隐秘之处,知情者多已阵没,或被灭口。这个世界上只有我知道这个秘密。现在蓝某把他留给你。”说着旋开斤刀刀把,中间有一个小空,从中抽出一个小卷。交到朱植面前。
这个变故真让朱植不知如何是好,他想了一下,把小卷接到手中,低声道:“为什么要给我?”
蓝玉道:“皇上没几年了,太孙年幼,以燕王的野心,日后天下还有变动。蓝某这么做只是为了报答太子恩德,不想让财富跟随蓝某消失,眼下只有留给殿下最合适。以蓝某之见,殿下非池中之物,日后必成大器。‘殿下回去告诉皇上,玉先走一步,九泉之下不会忘记他的恩德。’太孙可扶则扶之,不可扶则取而代之,总之切勿便宜了燕王。殿下也千万别如蓝某一念之仁,当断则断,否则到最后只能后悔终身。”
朱植拿着着小卷,只觉得重若千斤,蓝玉的心思到底如何,他无法进行评估,只是三百万两银子的诱惑实在太大了,让朱植无法拒绝。
蓝玉脸色突然一变,黑色迅速爬到脸上,豆大的汗珠渗出额头,他勉强道:“殿下,蓝某,蓝某的家人如果,如果被抓着,望殿下帮助他们来一个痛快的……”说着,蓝玉缓缓闭上眼睛,嘴角流出一缕黑血,正襟危坐,死而不倒。
“玉长身赪面,饶勇略,有大将才。中山、开平既没,数总大军,多立功。太祖遇之厚,比之卫青、李靖。”——〈〈明史-列传第二十〉〉
蓝玉死了,用他自己的方式走完了人生最后一程,作为一个专制王权政治死结中的人物,他的所作所为不应该受到指责,他只是为了自己不像一条狗那样活着,奋力一搏尔。胜者王侯,败者贼。
朱植走出房门,举头望着大明朝的天空。天空如墨蓝之瑰宝,启明星朦胧羞涩,黎明前的黑暗似乎格外浓厚,但他仍然努力寻找着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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