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三章
朗是半年前来到香椿的。
朗很幸运！
“不是一般的‘很’，是那种…那种非常非常的‘很’！”
有吃有喝、已开始安于现状的兽人同伴们，不知该怎样形容发生在他身上的奇迹，相对简单的兽人语言也找不出更极致的形容词，不得不比手划脚的这么形容。
他自己每每想起仿如一场噩梦、又怎都回忆不起细节的经历，心中酸涩同时，也很有些庆幸。
是啊…天底下，还有谁能像自己这么幸运？！
就算愚笨如兽人，也知道百万分之一的生存概率，意味着多稀罕的一件事，更别说貌似憨厚、实则精明不亚人族的朗了！
朗不会知道，他的幸运其实不止于此。
被抓到人族国度做苦工的数十万兽人，雌雄各半，清一色十五到十八岁，其中雄性兽人皆未经过阉割！
这种年龄的兽人，兽族斗气一般不会超过四级水准，随便挑出个纳斯拉军人便可摆平一群，正适合人族改造控制！
不同于卡斯米安，纳斯拉早在半年前便开始执行“零号计划”，进展一直处于绝对保密中，时至今日，真不知纳斯拉占领区还有多少兽人保留着雄性尊严。
住在乌木城东城近郊、靠供应城中菜蔬为生的朗一家，所居住的小小村落，离繁华的乌木城不过七公里左右，这点路程在朗那双呼呼生风的大脚下，按乡亲们说法：不过拉把屎的时间~！
朗少见的大块头，朗惊人的饭量，朗赶得上风的奔行速度…在他家乡那一带可是出了名的！
为他惊人的饭量，他喜欢唠唠叨叨的老娘可没少抱怨，在军队服役的三位大哥每次回家为他准备的礼物，不是只香喷喷的、冒着肥油的犀角兽后腿，就是一大块叫不出名字的肉。
朗好奇问他们，他们只是笑嘻嘻的不说，然后看他狼吞虎咽，看着足够三人饱餐一顿的肉食，转眼消失在他无底洞般的大嘴中。
犀角兽腿也就罢了，朗家境尚好，平日改善伙食总能打打牙祭，哥哥们带回的那种叫不出名字的肉却着实滑嫩鲜美，稍嚼两口便可咽下，弄得朗每回大快朵颐时，总觉怪怪的少了什么过程。
朗不吃独食，从不吃！
开始按捺不住诱惑大快朵颐，然而每次刚吃个半饱，他便会想起什么，然后停下咀嚼，拔出他心爱的骨柄小刀，细心将肉削成一条条薄片，递给围着他盯着肉直流涎水的三个弟妹们，和在南方丢了条腿后不得不退役返乡、如今慈祥如父母般看他吃相的最年长大哥。
末了，他一如三位大哥般，笑眯眯看着敬爱的大哥和弟妹们吃，心中无比满足。
转眼间…什么都没了！
好像发了场大梦，又好似他从来都孑然一身般！
没有喜欢嬉闹、总爱缠自己的弟弟妹妹们，没有耐心教自己人族语言的独腿大哥，没有渐显老态的父母，更没有笑眯眯看自己吃肉的三位大哥…
朗迄今都想不起，当初失魂落魄的自己，是怎样从死人堆中爬起来，又怎样逃过随之而来的大规模瘟疫。
然而黑色腐朽的死亡气息，却从此烙刻在朗记忆灵魂的最深处！
泛着熏人尸臭的气息，似乎无处不在，不但在空气中淡淡弥漫，亦渗透了他所能接触到的一切事物，每次劳作时大口的喘息，朗都能真切感受到它的存在！
就算朗这会儿吃着粗粮做成的晚饭，唇齿间亦觉到丝丝臭气。
一如每晚挥之不去的噩梦！
“你们看，朗这家伙又在发呆了~！”不远处三口两口扒完晚饭，正悠闲剔牙的卡卡忽然大声笑道，他的话引起兽人们对朗的注意，一个个将目光投向新来的朗：果然如此~！
兽人们顿时嘻嘻哈哈笑起来，纷纷举起他们毛茸茸的胳膊，冲朗指指点点。
玩深沉可不是兽人一贯的风格~！
笑声大多带着善意，亦有些轻微嘲讽，然而大块头卡卡瞥向朗的目光中，却不乏丝丝挑衅之意。
兽人平民取名，基本无甚讲究，什么音节顺耳用什么，整个兽人帝国中，卡卡这名字没有百万也有九十万，朗看起来较有学问的名字，据说还是他那当过大队长的独腿大哥起的。
朗抬头漠然瞟了卡卡一眼，再低头时，不自觉加紧了扒饭速度，被打断的缥缈思绪，却又转到更缥缈的未来上。
尽管限于严格管制，朗只浮光掠影见着些纳斯拉的表象，仍觉着心底冷飕飕的！
原来…这才叫做“繁华”，记忆中的乌木城和香椿比起来，只能用肮脏、贫困、混乱等字眼来形容！
至于卡卡莫名其妙的敌视…
生长在强者为尊的兽人国度，朗的身量又如此高大，这种莫名其妙的挑衅事件，他早不知经历过多少次。
朗，早已经习惯！
无疑，在他被调来这里前，最孔武有力的卡卡是这群兽人理所当然的头，尽管人族从不允许兽人们自己管理自己，更高大的朗的到来，足令卡卡感受到来自他的威胁！
脑际飘忽过的念头，令朗暗暗冷笑，随即却涌起更深悲哀，扒饭速度又加快了几分。
朗却不知，他淡然无谓的态度，反而更激起卡卡怨愤，直肠子的兽人可不懂什么拐弯抹角，他瞟了眼不远处高墙上微笑旁观的拉塞尔和两名人族看守，似乎感觉到他们纵容的态度，心头一点点顾忌登时被打消。
扫视周围兽人同伴们，因吃饱饭而放松下来的他们，似乎忘却一天艰辛和等待他们的惨淡未来，一个个剔牙的剔牙，发呆的发呆，看夕阳的看夕阳，三三两两围着自己闲坐，都显出百般无聊的模样。
卡卡牛眼骨碌碌一转，顿时有了主意。
“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找两人来场角斗，你们说…好不好？”卡卡可劲鼓动道，嗓音刚好大到让朗也能听到。
“好主意~！”
“嘿，正好闲得慌~！”
……
兽人们顿时来了兴致，七嘴八舌议论起来，一名素来胆小、也因此常被看不起的兽人担心瞟了眼高墙上的拉塞尔三人，和他们从不离手的“暴风弩”、腰间别着的倒刺长鞭，小声嘟囔道：“这么干没事吧？你忘了上次…一想起拉塞尔那条鞭子，我心里就直发憷！”
“啪！”话音刚落，卡卡便当头给他一爆栗，紧紧盯住他同时，极轻蔑的冲他呲呲牙，唇边森森犬齿闪烁出逼人白光：“你个废物，不就是鞭子嘛，这里谁没挨过，有啥好怕的？！”
见他嚅嚅说不出话，低眉顺眼再不敢直视自己，卡卡这才满意笑笑，扭头指向一名兽人：“高夫，你上！”
高夫顺从的一骨碌爬起，魁梧身形在斜照夕阳下拉出条长长的影子，他憨憨挠了挠头，简短应道：“好！你说，我和谁打？”
若有所思望向一人独坐的朗，卡卡道：“就…你和朗吧！”
“朗？”高夫迟疑了下，望向踽踽独坐的新伙伴，兽人们见他情状，以为是临场怯战，顿时全体哄笑起来。
“怎么，你不会是怕了吧？”
“嘿嘿，说得不错~！我说高夫，你不会是上次被卡卡打怕了吧？”
……
左右环顾，分明是一张张讥笑面孔，再想起上次灰头土脸输给卡卡，高夫不知不觉怒血上涌，然而看看似笑非笑的卡卡，却不敢拿他怎样，一腔无名之火只能转到新来的朗身上。
他大踏步“噌噌”几下便来到朗面前，尽量平和的说道：“来呀，朗，咱们玩两把！”
朗抬头看了他一眼，眼底闪过一抹深深悲色，低下头慢慢扯了把枯草，专注擦拭分配给他的木碗，瓮声瓮气回答：“算了，我没兴趣！”
高夫没看出他眼神蕴味，听着身后传来同伴叫笑声，却把那抹悲哀和拒绝当作了轻蔑，心头怒气愈发膨胀起来，他深深吸了口气，铁拳越握越紧，面上仍勉强笑道：“来嘛，大家随便玩玩，不碍事的！”
邀约几次，见他只是摇头拒绝，甚至瞟都不瞟自己一眼，高夫再按捺不住心头暴烈，猛的一把推在朗肩头，怒气冲冲吼道：“去你个胆小鬼！”
没料高夫会暴起发难，朗毫无防备之下，当即被推的四肢朝天，凌空飞开三米多，“砰”的一声重重砸在地上，至于手中木碗，早不知飞到哪个旮旯窝。
高夫指着他吼：“伟大兽神在上，我可从没见过你这样软沓沓、像足了人族娘们的家伙！我说…你到底是不是我们兽人一员？！”
朗眼底怒气一闪而逝，然而接下来的事，却出乎兽人们包括卡卡的意料！
众目睽睽下，朗好像喃喃了句什么，慢条斯理爬起身，慢条斯理拍拍毛发上的灰尘草叶，再接着…他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四处找寻他那只木碗。
喃喃声飘散风中，只有朗自己听得清：“兽神？嘿嘿，如果真有兽神，他怎会眼睁睁看着我族沦落至此？！”
高夫愕然，卡卡愕然，一众兽人愕然！
就连稍远处等着看热闹的拉塞尔三人，也不由面面相觑，再望向新来的高大兽人，登时找出些高深莫测。
高夫尴尬挠头，求助的望向卡卡，见他微微摇头，顿时如释重负松了口气，讪讪坐回原处。
场面安静半晌，兽人们纷纷收回视线，一时不知该怎样评价这位新来没多久同伴的怪异行为。
不提心中有鬼的卡卡和兽人们小声议论，拉塞尔却想起朗瞥向自己的那道阴冷目光，两厢这一对比，不知怎的竟打了个寒颤，甚至隐隐怀疑起来：当初要来朗，是不是犯了个大错？！
不管怎样，一场小小风波总算就此揭过，随着一声尖锐哨音响起，兽人们三三两两坐起，拍打着屁股上的灰尘同时，留恋望向已被高墙挡住的血红残阳，算是向一天中短暂的快乐时光道别。
历代帝王专政，为纳斯拉留下大量监狱，如今人族犯人大都被处以深山苦役，这些空下来的监狱，便用作关押兽人奴隶。
谁也不知，朗那张憨厚平静面容下，正转着逃跑的心思。
他不敢，也不能对任何同胞提起！
半年奴隶生涯，朗曾被试图逃跑的同胞牵连过两次。
摆在所有人面前，毛发乌血凝结，面上呲牙咧嘴的人头；全体一百鞭痛入骨髓的惩罚；因鞭伤久久不愈，在痛苦呻吟中断气的十几位同胞…所有血淋淋的事实，足令所有兽人明白：负责看守他们的人族有多精干强悍，而连坐法又意味着什么！
当然了，还有第三次…朗想到这，黑暗中侧头倾听同胞们打雷似的鼾声，不由得苦笑！
那三位试图逃跑的同胞，尚未开始行动，便被同住的兽人告密，不用问，又是三颗人头摆在所有人面前。
朗迄今仍清楚记得，那三颗人头上凝固了的绝望表情。
那名告密兽人当时就被调走，其余兽人亦免遭鞭刑，目光鄙夷的同时，朗分明听到同胞们悄悄的松气声，就算朗自己…也察觉到心底那丝庆幸！
从此后，一个“逃”字再无人敢说出口！
自调到这里后，朗一颗冰冷死寂的心，又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苗！
半年的不动声色，从来都不敢表现实力，等得不就是这刻机会吗？！
黑暗中，朗一手撑地缓缓站起，眸子灵动扫视，如猫科动物般闪烁着诡异绿光，耳朵亦微微转动，似在倾听周遭动静！
这是个无月之夜，除了掠过狭小窗外“呼呼”的夜风，只有同胞酣睡声此起彼伏。
朗轻手轻脚，幽灵般跨过地上横七竖八的躯体，静静站在囚房门前。
所谓的“门”，其实只是十数根手臂粗细木棍组成的栅栏，这…便是机会之一！以前朗被关押监狱的门，可是由一根根钢柱组成。
若有绳子或衣物，朗倒知道一个更省力的方法，不过这难不倒他。
“卡哧！”黑暗中传来声脆响，却是朗环抱门栅，硬生生揽断三根木柱！
正欲挤出门，忽听身后传来声：“等等！”
朗悚然而惊，眸中凶光闪烁，缓缓回望向黑暗！
“带我一起走！”却是卡卡的声音。
“你想好，走出这门，就再不能回头了！”朗沉默半晌，低声说道。
“嘿嘿~！”卡卡于黑暗中轻笑一声：“就知道你这家伙不简单~！想过没，你走了，他们会怎样？怎么不带着他们一起走？”
朗撇撇嘴：“我倒想！可要带了他们这帮废柴，连大门都出不去，更别说将来逃脱人族军队缉捕了！”
说到这，朗有些不耐烦：“别废话，你到底走不走？！”
“当然走~！先说说你的计划！”卡卡无声无息走近，冲他比了个出门手势。
“别管那么多，跟着就是！”
两人悄悄挤出门，身后一屋子兽人犹自酣然大睡，混不知已被同伴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