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是一只鬼。
什么?你问我怎么知道的?
你看啊,我现在坐在椅子上。脚下倒伏着一个人。我的脚在他身体里。
要么他是鬼,要么我是。
椅子下这个人看起来额目发青,面色灰败,四肢僵硬。重要的是,他没有呼吸。
我一瞬不错地瞧着他。四个时辰过去,他开始出现尸斑。
唉。真可怜。
我蹲下去戳了戳他,手指消失在他的僵肉里。
这位兄台,看你孤零零死在这里也没人给收尸,我给你念个大悲咒吧,你安心上路。
大悲咒第一句是什么来着?
……萨婆萨多那摩婆萨多那摩婆伽……
还没念到一半,漆黑的房间里忽然破开一道光。
咦,兄台你不会成佛了吧?
我一面想,一面冲到阴暗的房梁上躲着。
“先生!”
一个小少年跌跌撞撞跑进来,愣怔一下,扑在尸身上大哭。
这小少年嗓子喑哑,哭声倒凄厉,那股怨恨悲怆叫我这只鬼都烦躁不安起来。
看他长得清丽,我就不跟他计较冲撞之罪了。
只是现在日光大盛,我要怎么出去?
我伏在房梁上,蜷缩在有限的一点点阴影里。地上一道金色的光路,刺眼阳光从屋外长驱而入,直撒在尸身和少年身上,好像在接引那可怜的“先生”。
少年,咱们打个商量,我不妨你,你把门关上好吗?
小少年不知哭了多久,在我被他的哭声恼得受不了,就要化身厉鬼冲扑过去的时候,他忽然直起身子来了。
只见那小少年眼皮红肿,双目好似两个油光水滑的晚熟李子镶在面上,涕泗横流的,也不知道擦擦。他膝行几步跪开去,咚一声额头触地,给尸身磕头。
“先生,”他的嗓子已经嘶哑了,几乎发不出声,“星河一定将先生带回苍梧。”
他试着把尸身从地上抱起来,然而饶是尸身清瘦,但已经僵硬了,加上少年身板尚未长成,手劲不大,竟然是抱也抱不起。
少年面上显露出绝望来。他握住尸身的手臂,想用劲掰直又不下不去力气,战战巍巍,泪水涟涟。
我看得不忍心,忍不住叹了口气。
少年一下子抬头,好像听见了什么,我赶紧捂住嘴。
还好他灵识不是很清晰,只是环顾了一下,并没有发现我。
他又低下头去,却发现刚才一直僵硬着掰不直的手臂,软塌塌垂下来了。
“先生……”少年又开始哭,“先生放心不下星河,对不对?”
尸身不回答他。
我在梁上只觉得头痛。真是奇怪了,他的眼泪是从哪里来的?人的身体里有这么多水吗?
不管怎么说,能不能来个人把门关上?这上午阳光一刻盛似一刻,我这轻薄鬼体真要受不住了……
星河大概哭够了,终于用劲把尸身从地上扶起,然后背在身上,向门外走去。
我见状大急:少年,你就这么走了,留我一个鬼在这里给阳光晒干吗!
也顾不得是否会被灼伤了,我赶紧从梁上飘下来,附到那兄台的尸身上。阳光晒在背上好像滚烫的热油淋下来一样,我忍不住就向星河那边靠。一靠才发现,星河人如其名,整个人都是充沛阴元,如星子银河,冷冽浩瀚,比我这个鬼还要凉些。我又忍不住吸了一点,这才稍稍恢复鬼气,勉强在阳光下维持住了鬼体。
少年星河走出小小院落,我才看见屋子的外形。白墙青瓦,有点像徽州那边的制式。但是整座房子坐西朝东,非常奇怪。这样的朝向,屋子里只有清晨前后的小段时间可以晒到太阳。
住人不大合适,倒是适合我……看来就算我刚才不附身从屋中出来,那阳光就算再强也终究会一寸寸往屋外退去的。
大意了。
我伏在星河背上想,这下要怎么办呢?显个灵让他给我背回去?
星河咬紧了牙关,背着尸身在大上午的阳光下踽踽独行,浑身都是凉汗。
这孩子是水鬼吧……哪儿来的这么多水……
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看样子是想埋葬这位“先生”。如果是去墓地,那对我来说倒是个好归处。唉,要是尸身轻一点就好了,他早点到,我也好早点脱身。
星河不知道怎么回事,走着走着,忽然停下来,自己愣了一会儿,又开始哭。
“先生为何变轻了?”他看着脚下的地面,像自言自语,又像委屈控诉,“先生魂魄走了吗?不要星河了吗?”
少年啊!你看着也有十五六岁了,怎么这么不懂事!现在是讨论要不要的问题的时候吗!快把你家这位先生背到墓地去是正经啊!薄棺没有泥葬也行啊!这太阳要晒死我啊!
好在他到底是个肉体凡胎,先前已经哭了那样久,现下体内着实没有足够的水汽,流了两行泪意思意思也就不哭了,默默又低头向前走。那屋子渐渐淡出我们的视线,被山峦与林海掩映住了,而山中阳气渐衰,瘴气渐涨,我知道这是走进了山经地脉之故,只是奇怪这小少年怎么知道这条路。
四周崇山峻岭,一个人、一具尸体、一个鬼沿着山间羊肠小道一路向西南方行去。山中正值初夏,野草蕃盛,山花灿烂,道旁古木参天,虽然是正午也是林阴黢黢,薄雾冥冥,十分适合我这种鬼物生存。我时不时用鬼道给星河招个蝴蝶、驱个蚊虫,有他一身阴元滋润,倒也不是很辛苦。
相比我的轻松,星河就惨兮兮的。本来俊美的脸上纵横交错着一道一道不知是泪痕、鼻涕水儿还是汗迹,把一张小脸蛋儿弄得乌七八糟。我运起雾气给他擦擦,他却不识抬举地打了一个寒颤,差点把背上的尸体以及附身在尸体上的我抖到地上去。
这破孩子!
我不管他了,自顾自伏在尸体上养神。此地阴元充沛,不吸白不吸。
我一闭目就坠入无间鬼道里去,人间种种,统统丢开手。
不知过了多久,再睁眼时,外头已经是另一番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