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倾城又与宋承鄞说了一会儿话,便叫他退下了,自己独自一人侧倚在床榻上,不知在想什么。宋承鄞退到外间,提起笔又将之前写过的字临摹了几十遍。
时间很快到了傍晚的时候,天上纷纷扬扬又飘起了大雪。
柳红柳绿吩咐人将方才准备好的吃食呈上桌,伺候着两人用过晚膳,顾倾城便吩咐柳红将宋承鄞送回去。
回到住所之后,宋承鄞照例又捧着书本翻看,然而这些往日里读起来通俗易懂的书文,今日看起来却好似忽然变得晦涩难懂了一般,任他如何努力也看不进去一星半点。他索性将书册扔到一旁,披了一件厚厚的披风,走到窗边推开窗,就这么呆呆的看着漫天的飞雪,任由寒风凛冽吹拂,岿然不动。
直到天色完全暗了下来,伺候的宫女进到屋子里来掌灯的时候,才发现他仍旧站在窗边一动不动的,走近了去看,发现他身侧的地面上有两摊水迹,想来是从窗口飘进来的雪花落到地上化开了。宫女忙走上前去将窗户拉关上,“殿下,外边正下着大雪,冷着呢,这窗户啊可不能开着。”宫女一边说着话,伸手去拉他,手碰上他身上的斗篷,简直凉得吓人。
这可把宫女吓得不轻,赶忙不由分说的弯下腰去将他抱起来,往床边走去。
宋承鄞来到芳华殿快两个月的时间了,身体经过这段时间精心调养,虽然身形比起同龄的孩子来,还是有一些差距的,不过脸上总算看起来有些肉了,肤色也变得红润,样貌瞧着竟是有几分像他的父亲。
宫女颇有些吃力的将宋承鄞抱到了床上,赶忙伸手将他身上的披风解下来随手扔到一旁,再探到他身上多少还有点温热,这才松了一口气。然而她还没放心多久,抬头便瞧见他脸色被冻得发白,唇色看起来有些发青,一颗心又悬了起来。赶忙捞过一旁的被子将他整个人裹了起来,扭头朝门外喊道,“阿禾,快去准备热水给殿下泡一下身子,再让人去熬一碗姜汤过来。”
一干人等就此忙了起来,准备好热水给宋承鄞泡过身子,又喂他喝了一碗姜汤之后,他的脸色总算恢复正常了。
直到这会儿,宋承鄞才开口说了一句话,便是叫伺候的人都下去。
其余人先行礼退了下去,只留下一个宫女伺候着他睡下,替他掖好被角之后,也退了下去。
屋内的灯都灭了,清冷的月光透不过厚厚的窗,宋承鄞翻了个身,睡不着,便睁着眼,瞧着屋内物件隐约模糊的轮廓发呆。
不知怎么的,便想起了从前的事。
他很小的时候就记事了,且记性很好,很多事直到如今都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他才刚刚学走路,身体摇摇晃晃的走不了两步就会摔倒,母亲在身边的时候,便会稳稳的接住他,之后再放开他让他继续走。只是母亲大多数时候都是忙碌的,不能时常陪在他身边,而那些宫女内侍是看着他摔倒,不仅不会将他扶起来,甚至还会在一旁哄笑。
刚开始的时候他总是会哭个不停,母亲听到了便会跑过来将他抱在怀中,一边哄着他,自己也会跟着哭起来。一边哭,一边与他说父皇的事,说他如何英明神武,几度征战从无败绩,说着大家耳熟能详的故事。他被那些故事所吸引,便不再哭泣,有一天他终于了问出,“母亲,我什么时候能见到父皇呢?”
他问出那句话之后,母亲沉默了许久之后,忽然就哭了起来,久久不曾停歇。那时的他不懂为什么会这样,却再也没有问过如今的问题,而父皇两个字也渐渐在他的脑中淡化,最终完全消失。
时隔多年,他又另一个人口中得知父皇的英勇事迹,而这个人的身份同样是他的母亲,然而结果却是截然不同的。
他的亲生母亲每每提到父皇,总是伤心不已,目光复杂得叫他无法形容。然而从顾倾城口中说出有关父皇的事,却永远是轻描淡写的态度,甚至连亡国一事,她都能说得平静淡然,以及那句等时机成熟了会告诉他一切的话,这一切都让他抑制不住的好奇,她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曾经经历过什么事。
宋承鄞一夜没睡,伺候他的人也都没睡好,就是担心他因此染了风寒,直到第二天一早去伺候他起床洗漱的时候,瞧着他脸色不大好,大家几乎都认定他这是染病了,正准备去请御医,却被他拦下了。
“我没事。”他的声音听起来与往日没什么区别。
伺候的宫女伸手探过他的额头,温度正常,的确如他所说没什么事,众人这才放下心来,手脚麻溜的伺候着他洗漱之后,给他穿上厚厚的冬衣,这才去与顾倾城一道用早膳。
雪纷纷扬扬下了一整夜,都堆积起来了,将屋外染成白茫茫的一片。
宋承鄞赶过去的时候,顾倾城方才睡醒,还没起床,柳红柳绿正伺候着她梳洗。他在外间等了许久,却是没等到顾倾城出来,反而被唤了进去。
宋承鄞进到内间,只见顾倾城仍旧坐在床上,卷着被子,整个人看起来懒洋洋的。床中央摆了一张方方正正的黄花梨木桌子,上面摆满了吃食。
“过来。”顾倾城从被子里伸出手来,将宋承鄞招了过去,让他坐到床边,与他一道用早膳。待他走近后,顾倾城的视线便停在了他脸上。
宋承鄞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来之前在镜中敲过自己如今的样子,脸色很差,眼窝处有一片淡淡青黑,他担心顾倾城问起的时候,不知如何说道。
然而顾倾城只是瞧了片刻,却是出乎意料的没过问,挪开视线看向满桌的吃食,伸手夹了一块他爱吃的点心到他碗里,淡淡道,“吃吧。”
宋承鄞暗自松了一口气,谢过她之后,拿起筷子将那块点心夹起来喂到嘴里。
相顾无言。直到早膳吃得差不多了,顾倾城才忽然开口说道,“我昨日说的那些话,你不必多想,那些都是已经过去了的事,你如今需要考虑的,只是如何学好先生所教授的学识。”
宋承鄞闻言,手上的动作僵了一下,而后才回道,“儿臣知道了。”心中却是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想法,只觉得她会知道他心中所想之事再正常不过,仿佛就没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之后的日子里,宋承鄞每天重复着同样的事,偶尔会到芳华殿外去散散心,而陪同的人依旧是柳绿。经过上次的事,他对柳绿的看法改变了不少,虽然两人之间依旧没什么话可说的,但也没了最初的猜忌。期间他曾遇到过几次别的皇子公主,那些他从前只能偷偷在暗处仰望艳羡的人,如今见到他就远远的避开了,或许他们心中依旧对他不屑,然而却都不敢表露出来。
时间如流水一般,倏然而逝,转眼年关便过去了。
那时宫中处处张灯结彩红灯高挂,一派喜庆的氛围,而芳华殿中却是一如往常,就连每个伺候的人脸上的表情都是平平淡淡的,与平时没什么区别,与皇宫中其他地方一比,显得格格不入的。也就是年三十那天,才稍稍有了点不同,那晚用过晚膳之后,顾倾城吩咐永宁将所有的人都叫到了殿内,密密麻麻的占了大半的空间。
顾倾城穿了一袭桃红色的对襟襦裙,如墨青丝用一根玉簪挽起,不着脂粉依旧倾国倾城,好些人都瞧得痴了,被旁边的人推攘着才清醒过来,一个个的羞愧低下头去,不过不知是不是由于年关的原因,倒是没见人露出害怕的表情来,顾倾城瞧见了,也不曾发落众人。
没过一会,便有几个内侍抬着一口紧闭的大箱子进来,直将箱子抬到了众人面前。而这时候,众人脸上才显露出期待的表情来。
宋承鄞初始的时候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直到后来才明白,那箱子中全是用一个个的锦囊分开装好的数额不一的银钱。又从柳绿口中得知,这是芳华殿多年来的惯例,每到年关,顾倾城不仅会给伺候的人赏下一笔丰厚的银钱,更是允许众人告假出宫去见家中亲人,不过仍然要留下一部分人伺候,是以大家会一早商量好,错开时间告假出宫。
那一晚,待到所有人都领了赏钱离去之后,殿内只剩下柳红柳绿与永宁三个伺候的人。宋承鄞心中疑惑为何他们没有赏钱,不过不曾问出口。倒是柳红不知怎的猜出了他的想法,笑着道,“我们三人伺候娘娘多年,平日里的吃穿用度都是顶好的,不曾缺过什么,家中亦无亲眷在世,想买什么的时候,都是直接从账上支钱,是以拿着银子也没什么用。”
宋承鄞闻言,稍稍有些惊讶,不想这三人竟都是没有亲人的。
顾倾城接着开口将他唤到身边,从枕下拿出一个天青色印祥云暗纹的荷包递到他手中,“这是你的。”
宋承鄞伸手接过,却不曾立即打开,小心的收于怀中之后,谢过了顾倾城。又陪着她说了一会儿话之后,便离开了。
回到住所,洗漱之后摒退了所有伺候的人,他才从怀中掏出那个荷包,拿在手中看了许久,这才小心翼翼的打开。荷包里装了几个花生大小金裸子与银裸子,还有两张折叠起来的纸张,打开一看,一张是一百两的银票,一张写了两个字――长安,正是顾倾城的字迹。
宋承鄞小心的将纸张折叠好放回去,将荷包拉紧之后,想了想,又找出平日里用的荷包,将这个荷包装了进去,于枕下放好,此后夜夜枕着入睡。
宫中喜庆的氛围一直持续到正月底才逐渐散去。
最近几日,宋承鄞瞧着其余的皇子都纷纷去了国子监,便又记起顾倾城之前与他说的事,而他这才刚刚想起,顾倾城便直接行动了。一早用过早膳之后,让柳红给他换上了一身普通的衣衫之后,就带着他走上次出宫时的路,先乘轿子,出了宫门换乘马车,往城外行去。
马车行到大街上的时候,路上熙熙攘攘的全是人,小贩的叫卖声与客人讨价还价的声音夹杂在各种问候交谈的话语中,竟也显得很是和谐,仿佛本就该如此一般。
很明显的,宫外喜庆热闹的气氛,要比宫中持续得更久。
顾倾城瞧着宋承鄞好几次伸手想去撩开车窗帘子,最后却又忍了下来,只觉得有些好笑,看了好一会儿之后,才道,“你若是想去,便下去瞧瞧吧。”到底还是个孩子,爱玩爱闹是与生俱来的天性,宫中规矩繁重,便是年关的时候,瞧着装扮得四处喜庆,实则与平日里也没什么区别,甚至底下伺候人更是要比平时机警两分,因为在这种时候犯了错误,所受的责罚要更加严重。
宋承鄞闻言,顿时喜不自胜,小声说了句“儿臣谢过母妃”之后,便伸手将帘子撩开一个角钻了出去。
赶车人听到了顾倾城之前的话,瞧着宋承鄞出来,便将马车停下,柳绿也跟着出来,先下去再将宋承鄞接着,抱到了地上。
街上人来人往,马车停放有些不便,顾倾城索性让人将车赶到最近的酒家,嘱咐过柳绿等会儿直接到此处来找人之后,披了一件雪白的狐裘披风,又戴上面巾,这才由柳红扶着下了马车,步入店内。店小二刚迎上来还没来得及问候,柳红便直接道,“一间上等雅间。”
其实二人才步入店内,店小二一瞧二人穿着,就知道是不差钱的主儿,这会儿闻言,更是印证心中猜测,笑得合不拢嘴,恭敬道,“二位贵客楼上请。”说罢,先行一步在前边引路。
顾倾城与柳绿随着店小二上了二楼,期间遇上两拨往下走的客人,好在楼梯够宽敞,二人只需要原地驻足稍微避让一下。几位都是男客,错身而过的时候,有两人忍不住好奇的扫了顾倾城一眼。
晋朝民风开放,闺中女子到街上游玩是很常见的事,不过很少有人会戴着面巾,是以那两位客人才有些好奇。
其中一人扭头去看的时候,恰好与顾倾城的视线对上,当即愣在了原地。虽然有面巾遮着瞧不见真容,然而眉目却是露在外面的,那人只觉得那一双黝黑深邃的眸子,仿佛能将人魂儿给勾了去。直到顾倾城的身影都消失在了楼梯转角处,那人依旧呆呆的立在原地。随行的人好似想说些什么,回头一看人却不在身后,举目望去便瞧见那人呆立在楼梯上,忙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问道,“看什么呢?”
那人这时才回过神来,忙摆手道,“没什么,一时想起一件事。”他怎么好意思与朋友说是看一个女子的眼睛看得入了神,这要是让朋友知道了,定然会很快传进母亲耳中,母亲从去年开始便一直忙着他的婚事,四处相看待字闺中的女子,要是知道了这事,怕是得想尽办法打听方才那女子的来历。男子这般想着,与朋友一道步出了酒家,又忍不住回头朝楼上看了几眼,心下不知怎么的竟然生出几分失落来。
他怎么也想到,原以为只是偶遇的人,没过多久竟是又遇见了,且还是在那般情况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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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小二照着柳红的要求将两人带到了临窗的雅间,柳红要了一壶上好的君山银针,外加几样素食点心,店小二记下之后便退了出去,很快便又将东西送了上来。
柳红先走过去将窗户打开,之后才倒了一杯热茶递到顾倾城手中。
顾倾城取下了面巾放在一旁,一张素净的脸竟是比肩上顺滑柔亮的雪白狐狸皮毛还要白上几分。柳红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很快就瞧见了在人群中穿行的柳绿与宋承鄞。
因为担心被熙攘的人群冲散,柳绿始终牵着宋承鄞的手,而另一个车夫亦是寸步不离的跟在两人身后。柳红从楼上瞧着他们从画糖人的摊子走到卖糖葫芦的摊子前,不知宋承鄞扭头去与柳绿说了什么,再回过头来的时候,便向小贩买了六窜糖葫芦,自己咬着一串,递了一串给柳绿,也往车夫手中塞了一串,余下的三窜让小贩给包好了,再交到车夫手中,瞧着应该是要带回来的。
随行的两个车夫其实都是宫中的侍卫装扮的,平日里都是很严肃的人,这会儿拿着一串小孩子最喜欢的糖葫芦,瞧着颇为搞笑。
柳红忍不住笑了出来,扭头去看顾倾城,脸上也浮起淡淡的笑意。
她一边笑着,继续关注柳绿一行人。此后他们又光顾了许多摊子,凡是买了的东西,必然是六份,最后他们的身影从视线范围内离开时,柳红瞧着车夫手中已经抱了很大一堆了。
“关上窗吧。”顾倾城吩咐道,将手中那杯已经凉了的茶放回桌上,“你去让店家准备一桌菜饭,亲自瞧着厨子做好了,他们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柳红得了吩咐,先关了窗户,之后才出了雅间去寻店家安排吃食。
两人都不曾注意到窗外有人仰头看向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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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绿他们回来的时候,正好是午膳的时间。
店小二将方才做好的吃食呈上来之后,退出了雅间,拉上门之后,伸手擦了一把虚汗。心中猜测这是哪位达官贵人家的少爷小姐,他们这聚福楼在京城开了多年,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全程守着厨子做吃食的客人呢。他这般想着,下了楼进到厨房里,方才做菜的厨子便过来将他拉到一旁说话,问的问题,正是他方才猜想的事儿。
两人凑到一块儿交谈了半天,也没得出个所以然来,倒是被恰好有事进来吩咐得掌柜给抓了个正着,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两人心中暗道倒霉,面上却赔着笑脸,各自忙碌起来。
楼上,顾倾城一行人用过了午膳之后,便结了账离开了。
马车一路驶出城门,往郊外走去,直到暮色降临之后,才在沿途的驿站停下,简单用过晚膳之后,顺道住下了,第二天一早再度出发。
这般走走停停,花费了两天三夜的时间,终于在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前,赶到了目的地。
此地名为源县,距离京城有上百里之遥,晋国境内,以一条横贯国土的恒河分开南北方,国都在北方,而源县有着整个北方最为最为闻名的两座书院――白鹿书院与盛霖书院。
每三年一届的科举,三甲基本上都是出自于这两座书院。
顾倾城之所以会带着宋承鄞来到这里,便是冲着这两座书院来的。她不知道宋承鄞凭着自己的本事能不能进得去其中之一,但总是要先试一试,若是不行了再想对策。
因为到达源县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一行人便先行在县上的住下了,第二天一早简单用过早膳之后,才去了书院。
先去的是离住处较近的盛霖书院。刚过完年不久,书院学子纷纷从家中返回,这一路上,他们都遇见好几拨学子了,竟然没有一个是乘坐马车或是轿子的,都是步行赶往书院,身边也只带了一个书童。
顾倾城见状,微微蹙眉,只觉得她果然是在宫中待得太久,散漫惯了,不曾想到宫外,特别是久负盛名的书院可能有自己的规矩,不曾早早打听好。
这般想着,唤了车夫去向沿途遇上的学子询问缘由。隔着马车,顾倾城清楚的听见对方不屑的轻哼声,用一种颇为鄙视的语气回道,“又是一个慕名而来的商户人家,妄想通过科举出人头地光耀门楣,却连书院规矩都不先打听打听。”如此噼里啪啦说教了半天,才说到正题,原来书院为了不叫学子一心只读圣贤书而忽略了别的,索性定下规矩,凡是求学的学子,无论归来还是离去,都须得步行走完这段路。
两座书院所在的地方,都得经过这一条路,是以这也成为了两座书院学子共同遵守的规矩之一。
柳绿悄悄撩开车窗帘子去看车夫的反应,寻常人看起来好似没什么变化,她却知道对方这是给气得不行,他是习武之人,时常觉得这些书生酸得不行。
柳绿捂嘴偷笑,外边车夫绷着一张脸准备向书生道谢,谁知后方忽然有一辆马车疾驰而来,所过之处扬起一阵灰尘,而后毫无预兆的停在了旁边。马车停稳之后,只见一个年轻公子从车内探身出来,对着书生道,“赖光耀,你又在这里酸了?要不要少爷我载你一程啊?”
书生赖光耀:“……”
车夫听得这话,这才觉得解气了不少,意味深长的瞥了书生一眼,负手道谢之后,手撑着翻身跃上马车。因为知道顾倾城将方才的话一字不落的听了进去,便也没再多嘴禀告。
那位年轻公子讽刺完了书生,这才转过头来看向顾倾城他们的马车,上下打量了一番之后,开口道,“你们不是源县本地人吧,赖光耀方才是不是与你们说了书院的规矩?可别听他的,虽说的确有这么一条规矩,但凡事总有例外,可他们这些穷人啊,最是爱把这当一回事儿来看。”
名为赖光耀的书生气得不行,一手指着年轻公子,“陆不凡,你别欺人太甚!”
马车内,顾倾城听得这一番话,面上表情不见什么变化,略微思索了片刻之后,转头看向宋承鄞,后者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坐正了身子,一副任凭吩咐的样子。
顾倾城见状,不由得露出一抹浅笑来,伸手拍了拍他的头,道,“下去吧,规矩之所以定下,总是要人遵守的。”说罢,亲手替他披上了厚厚的披风。
宋承鄞点了点头,顺着车夫撩开的帘子一角钻了出去,又扶着车夫的手下了马车。只是淡淡扫了一眼年轻公子,也没与他搭话,自己往前慢慢走着。
年轻公子在这片地界上也算得上是一霸了,这还是头一次被人这么无视,被气得不行,倒是书生赖光耀见宋承鄞这般作为,便对他升起了好感,连带着对他身边的人也有了好感,立马负手朝车夫赔不是。车夫沉默着点了头,又翻身坐回马车上。
书生赖光耀便自来熟的与宋承鄞说起了盛霖书院的种种。
年轻公子在一旁看了,只觉得愤怒不已,放出狠话,“你想去盛霖书院是吧,本公子告诉你,别做梦了!”说罢,反身回到车内,车夫手中鞭子一甩,扬长而去。
宋承鄞对此浑不在意,反观赖光耀,竟是面露担忧之色。这大约就是身份的差距决定彼此的顾虑。宋承鄞身为皇子,虽然与其他皇子有着差距,但也不是赖光耀一介穷苦平民能比的。
“陆不凡是书院山长的孙子……”赖光耀担忧道。
宋承鄞闻言,看了他一眼,冷静道,“没事,他只是山长的孙子,而不是山长。”
赖光耀被他这番话说得哭笑不得,担忧之色消散了不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像你这样宽心些也好,实在不行,还有白鹿书院可以去,只要你有真才实学,何愁进不了书院。”
宋承鄞点点头,两人就这般一边说着话,一边向前走着。寒风依旧凛冽,却吹不进心中。
而顾倾城坐在马车中,慢悠悠的跟在两人身后。
期间赖光耀颇有些好奇的扭头看了一眼,凑到宋承鄞耳边悄声问道,“这马车之中是何许人也?”
“是我母……母亲,以及她身边伺候的两位姐姐。”他差点脱口而出“母妃”这个称呼,稍作停顿之后硬生生的改口。
赖光耀也是个大条的人,不曾察觉到什么不对,闻言点点头,继续疑惑道,“我以前瞧见别人家少爷都是由家中父兄或是仆人陪同而来,怎么你家却是伯母亲自前来?”
宋承鄞沉默了片刻,才道,“我父亲他近来比较忙。”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赖光耀表示理解,不再继续发问。
一行人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这才遥遥看见盛霖书院的大门出现在道路的尽头。
赖光耀一扫之前的疲惫,兴致勃勃的与宋承鄞说道起来,“看见没,盛霖书院的牌匾,乃是先帝在世时亲自写下的!整个晋国仅此一份,就连白鹿书院都没有,山长可宝贝它了,每天都要亲自监督下人将之擦拭一遍,大家私底下纷纷说他对自家孩子都没这么关心!”
宋承鄞点点头,心中却是想起了顾倾城,她最为推崇的便是先帝的字,为此特意去寻了先帝遗留下来的墨宝,让他照着临摹。
很快走到书院大门前,远远的便看见之前遇到过的陆不凡正堵在大门前。
赖光耀见状,忍不住又担心起来,宋承鄞却依旧一脸淡然。两人准备越过陆不凡,却见后者迈步过来,又堵在了他们面前。
赖光耀咬牙道,“陆不凡,你这样堵在这儿是个什么意思!”
陆不凡冷笑道,“赖光耀你滚开,本少爷今儿个就要让这小子知道为人最基本的礼貌问题,他若是不给本少爷赔礼道歉,就别想踏进盛霖书院半步!”
赖光耀气的不行,“你……”
陆不凡一把将他推开,一步跨到宋承鄞面前,“小子,说吧,你人不认错?”
宋承鄞抬头看他,“我何错之有?”
陆不凡冷笑,“行,本少爷就看你能横到什么时候!”他说到做到,几次阻了宋承鄞前进的道路。
顾倾城看不下去了,吩咐车夫过去。
车夫本是御前侍卫,就是十个陆不凡也不在话下,几步走过去,二话不说伸手拦在了陆不凡前方,像他之前为难宋承鄞一样,这一会轮到他寸步难行。
宋承鄞顺利越过陆不凡,与赖光耀一同步入书院大门,却不想竟是被守门的人拦住了。
“这位公子,非书院学子,还请止步!”其中一人说道,话听起来挺在理,态度却不是那么回事,傲慢的很。
赖光耀没想到陆不凡竟是这般无耻,居然事先嘱咐过守门之人。“这……”他扭头去看宋承鄞,只见对方也蹙着眉,一脸不愉。
陆不凡嚣张的笑声从后方传来,“小子,你家的车夫拦得住本公子,可拦不住这书院众多守卫,你还是乖乖跟本公子赔礼道歉吧!”
宋承鄞是绝不会为这莫须有的事向人赔礼道歉的,正想转身去问顾倾城该怎么办,便见得马车帘子被撩起,顾倾城披着一袭雪白狐裘披风,戴着面巾,由柳红扶着下了马车,一步步走来。
“走吧,去白鹿书院。”她的语气淡淡的,神色亦是如此。
赖光耀瞧见她这番打扮,顿时惊讶的瞪大了眼睛。这般穿着与作态,显然不可能是伺候人的丫鬟,那就是一定是宋承鄞说过的母亲,而他之前与宋承鄞提起这人的时候还尊称了一声伯母,此刻见了,却觉得不可思议,虽然隔着面巾看不清真实容貌,但也看得出来这不过是个双十年华的女子,且还梳着闺中女子的发式!
宋承鄞大约也瞧出了他的疑惑,却没有解释,朝着他摇了摇头,便转身走到顾倾城身边,又回过头来对他道,“你以后若是有事,可以去白鹿书院寻我,我名宋承。”
宋承鄞话音才落下,便又听得另一道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这位小兄弟是要去白鹿书院吗,与我一道同行如何?”
众人闻声,纷纷看去,只见一名样貌英俊的少年倚在大路上停着的一辆马车旁,满面笑容。
接着赖光耀与陆不凡的声音先后响起。
“竟是楚兄!”
“楚临风!”
那边,楚临风负手,笑道,“赖兄,陆兄,好久不见了啊!”
赖光耀笑着回礼,陆不凡咬牙切齿。
顾倾城径直回到马车内,宋承鄞则是行至少年身旁,客气道,“烦请楚公子带路。”
楚临风笑道,“我也只是顺路而已。”说罢,便领着宋承鄞转入了另一条路上,期间装作不经意似的回过头去看了顾倾城乘坐的马车,心中惊喜不已。他怎么也没想到,一别月余,他竟是又在此处遇上了那个女子,心中好奇她与宋承鄞的关系,却不曾冒然问出。
白鹿书院位于半山之上,从直通盛霖书院的大门拐过弯之后的道路,就显得有些崎岖了,且最后是一条颇为险峻的山路。
马车行到山脚下,便不能再前行了,顾倾城索性下了马车,让柳红柳绿扶着,跟在后方慢慢行走。
楚临风一路上与宋承鄞谈及书院之中的各种规矩与趣事,却始终不提顾倾城的身份,因为不想引起不必要的怀疑。
顾倾城在后面听着他们谈笑风生,偶尔也会露出淡淡的笑容来。
谁也不曾想到,意外会突然而至。
这一条上坡路,再走几十步便是一个转弯处,一行人慢慢走着,忽然听得上方传来车轮滚动的声音,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便见得一辆马车忽然从转角处冒出来,朝着下方疾驰而来。
随行两名侍卫只跟了一人过来,见状一边喊了一声小心,想也不想的便先伸手拉过顾倾城,往旁边不甚明显的凹陷处推去,接着再如法炮制,又拉了宋承鄞,接着是柳红柳绿,才堪堪将人都推开,马车已经行至了身前,山路太窄,之前的几人已经占了唯一的凹陷处,侍卫根本无从躲避,胳膊被马车车厢撞上,当即发出一声令人心寒的响声,他自己清楚,这是骨头断了。
马车越过他们一行人,不受控制的直接奔下了山崖。
侍卫心想着好在主子平安无事,然而回过头去却见得紧闭着眼睛歪倒在内,头磕在一块尖锐的岩石上,血流如注。
饶是侍卫平日里再镇定,此刻也被吓得愣了神,而摔得七荤八素的柳红柳绿等人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亦是吓的瞪大了眼睛,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着急喊道,“主子,主子……”一边喊着,两人小心翼翼的搂过她的身子,查看了她的伤口,发现是头上被磕了一道口子,看起来十分的骇人。
“快,快去带个大夫过来,快!”柳红吼道,一边小心翼翼的掏出丝巾轻轻擦拭顾倾城脸上的血迹,因为害怕,手甚至有些轻微的颤抖。
侍卫闻言,这才回过神来,匆匆应下,也顾不得隐藏身份,以一种常人所无法想象的速度奔向山下。
宋承鄞什么忙也帮不上,呆呆的守在旁边,眼眶微微有些泛红。
片刻之后,有人自山上而来,走在最前面那瞧见这边的情况,喊道,“那边可是有人受伤了?我们这里有大夫!”
几人闻言,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大喊道,“我家主子受伤了,快来人,快!”
那个喊话的年轻人没想到竟然真的有人受伤了,先行赶了过来,“让开让开,我祖父马上过来了!”一边喊着,顺便扫了一眼受伤之人,这一眼便呆住了,“怎么是你们……”他呐呐道,只是声音极小,几不可闻。
这年轻公子不是别人,正是顾倾城一行人几日前在京城聚福楼的楼内有过一面之缘,与顾倾城视线对上之后看得呆了去的那位客人。
然而更为巧合的事还在后面,待这位年轻公子口中的祖父走近后,柳红抬头一看,惊讶出声,“李太医!”
来人正是李太医,听闻有人道出自己的身份,仔细瞧了一眼,才认出是柳红,联想到方才听到的话,对于猜想着受伤之人的身份生出了不妙的感觉,往她怀中看去,竟是真的印证了他的猜测,受伤的人真就是顾淑妃。
再顾不得问什么,忙俯身去查看顾倾城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