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谱下的大明_分节阅读_第20节
D-。
钱渊等了会儿,看着倭寇渐渐离去的背影,但卢斌还是没住嘴,他有点不耐烦了。
“让开。”钱渊穿过身边护卫,又越过卢家亲兵,就站在卢斌面前,直视对方那充血的双眼。
“松手。”钱渊轻描淡写的说。
“钱公子……”
“松手吧。”
左右亲兵犹豫着松手,卢斌还没来得及动弹,响亮的巴掌声骤然响起。
“啪!”
担心钱渊安全往前凑了几步的杨文膛目结舌的看着自家少爷一巴掌,将浙西参将卢镗的儿子扇翻在地上。
“清醒点了没?”
钱渊挽起长衫下摆蹲了下来,“没清醒,我可以再送你几个。”
卢家的这些亲兵表情不一,有的已经抽刀在手准备内讧了,有的往前顶了几步盯着对面的那些钱家护卫,还有的暗暗点头,实话实说这次是自家少爷找抽啊!
“出城击贼,战死十三人,乡勇四散奔逃,从东城门逃入城中的只有七人,余下百余人都九死一生。”
“彭叔不该死,难道那百多人就该死?”
“将门虎子,将门虎子,我看是虎父犬子。”
在钱渊锐利眼神注视下,在如此犀利毫不留情的话语下,终于恢复神智的卢斌咬着牙低下了头。
对方说的没错,是自己昏了头被那个归有光怂恿出城,之后又只顾着冲阵被倭寇诱敌深入,要不是面前这个少年郎坚持出城接应,只怕所有人都得死在嘉定城下。
卢斌突然抬起头,“但为什么……”
话还没说完,钱渊就迅速出口打断,“我有我的理由,想知道?”
伸手将卢斌挽起,钱渊低声道:“郑前辈已经将剩下的乡勇和衙役、兵丁混编,提防倭寇夜里偷城,你去看看,等下来县衙找我。”
……
来袭的倭寇打乱了嘉定城的一切,就连夜里的梆子都不响了,钱渊估算大概是晚上十点多钟。
让杨文推开窗户,县衙后府的小池塘上吹来一阵凉风,钱渊放下手中的扇子,举起茶盏看向对面的卢斌,“现在明白了?”
半响后卢斌才别扭的点头,“明白了。”
“我和郑先生已经商量过了,准备工作也已经就绪。”
屋内又陷入一阵沉默,好一会儿后卢斌才揣揣不安的问:“成功几率多大?”
“五成。”钱渊面无表情的说:“如果不是乡勇溃散,守城兵力不足,我也绝不会行此险计。”
卢斌只觉得脸上一阵发红,心里又狠狠骂了几句归有光那个王八羔子。
虽然城外倭寇顶多两三百人,但城内能用的人手加起来也不过就这个数目,卢镗、俞大猷那边短时间内决计是抽掉不出人手来援的,镇海卫、金山卫那就更不用指望了。
再这么撑下去,要不了几天嘉定城就守不住了,钱渊和郑若曾决心死守的计划也不得不放弃。
看着卢斌离去的身影,烛光边的钱渊忍不住叹息一声,东南抗倭一战,卢镗是仅次于戚继光、俞大猷的名将,民间甚至将三人并列绘制“抗倭三将图”。
不过卢斌这个名字钱渊前世没听说过,虽然出身将门,武艺不凡,但明显还缺少历练,如果能挺过这一关,说不定日后也能独当一面。
将那些杂七杂八的思绪赶走,钱渊开始仔细盘点计划可能出现的漏洞。
如果可以死守,钱渊绝不会冒险,可惜一切都被归有光毁了,真是老而不死是为贼啊。
白日上阵前的兴奋,手刃倭寇的刺激,战败的沮丧,彭叔惨死的悲伤,以及刚刚听那个松江秀才讲述计划后心生的希翼,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卢斌觉得有点不知所措。
缓缓走出院门,准备出县衙的时候,卢斌突然看见偏房里还亮着灯,他犹豫了会儿推门进去。
“郑先生,还没休息。”
“卢把总。”郑若曾笑着起身,“伤口无碍吧?”
“已经包扎过了,只是小伤。”卢斌自幼除了习武也是要进私塾读书的,低头看看桌案上都是各式粮饷、兵器的账本,“先生辛苦了。”
郑若曾苦笑道:“没什么辛苦的。”
看卢斌脸上浮现的敬佩神色,郑若曾脸上的苦意更浓了,“真的不辛苦,从大户人家抽调护卫、粮饷,给兵丁、乡勇、衙役分发,还要留部分作为后面的补充,诸般事情繁杂的很,我本以为要忙很长时间,但……”
“但钱公子只花了一个时辰就处理完了,在下刚刚核查了一遍,毫无纰漏。”
卢斌可是将门出身,向来知道这些事情说起来简单,但处理起来很是复杂,父亲账下七八个文书忙这些事,经常手忙脚乱处处出错……难怪之前父亲说过,这松江秀才做师爷真是把好手!
郑若曾遍游天下,见识极广,交游广阔,但还没见过这样的秀才,简直就是个怪物。
正文 第四十八章 希望
萧显一向认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的确与众不同,东南沿海的倭寇头目基本上都清一色是海商出身,早期的许栋、李光头,后来的汪直、毛海峰、林碧川、叶宗满无不如此。
但萧显不是,他是军户出身,出自处州卫,多年前因为当街斗殴杀人入狱,恰巧倭寇来袭,他趁机遁逃到海上,这才成了个海盗。
自从沥港覆灭,萧显就有了来松江一带捞一把的念头,没办法,如今浙江有重兵把守,其他人还好说,那些狼土兵打起战来比那些脑子一根筋的倭人还不要命。
但萧显刚带着手下出海,就被俞大猷从后面撵上,一战下来被烧毁数艘船只,之后在川沙又被俞大猷击败。
萧显倒没什么不服气的念头,一来他是来求财而不是来攻城略地的,二来俞大猷名气太大,是公认的如今长江以南的明朝第一名将。
得,惹不起你,我躲得起你吧,于是萧显盯上了太仓。
先成功偷袭刘家港,后在路上设伏全歼太仓兵备道副使率领的太仓卫兵力,萧显觉得嘉定城已是囊中之物了。
但没想到,第一天战果还算不错,但第二天从早上打到傍晚,嘉定城抵抗力度越来越大,虽然一度冲上城头但很快就被赶了下来。
距离嘉定城数里之外的小村落里,萧显啃了口硬邦邦的馒头,心里琢磨要不要干脆退兵拉倒,松江有俞大猷,嘉兴府有卢镗,实在不行可以去通州嘛,那边虽然穷了点但兵力薄弱。
让萧显起意撤退是因为城内那支战力不凡的明军,虽然人数不多但装备精良,今日白天两次攻上城头都是被他们赶下来的。
萧显有点郁闷,怎么处处都是硬骨头啊!
就在这时候,一个好消息传来。
“大哥,真的,据说是什么礼部尚书!”手下人手叉腰唾沫横飞,眼中满是贪婪,“大官啊,到时候光是赎金……”
倭寇为什么能在后来席卷半个江南,其中原因很多,但规模很大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大量不事生产的市井无赖以及破产的农民、渔民加入倭寇行列。
而倭寇内部并没有明显的归属、上下之分,势力的扩大很大程度上要看倭寇头目的名气。
于是,萧显心动了,如果能在嘉定城活捉或杀了那个礼部尚书,他的名气能直追汪直,到时候……有的是纳头就拜的小弟。
萧显下定决心继续攻城,何况他还有个杀手锏没拿出来呢。
……
已经是倭寇攻城的第四天了,城头的乡勇、兵丁都很疲惫,但也都无怨言。
原因很简单,从第一天下午就实际上接手城防的钱渊和卢斌从没有下过城头,即使晚上也在城头过夜。
再加上丰厚的赏金,每日肉食不断的餐食,城内守军的士气还算旺盛。
钱渊倒是真想下去休息休息,无奈实在不放心,虽然他对古代战争并没有什么经验,也不懂什么兵法,但也明显发现卢斌排兵布阵的青涩。
前几天卢斌按照惯例将手下所有亲兵和乡勇混编后安排在城头、城门处,钱渊坚持抽调出了将近二十兵丁作为预备队。
结果,倭寇声东击西的冲上了不算特别高的城墙,要不是杨文带着钱家护卫和那二十兵丁堵上去,嘉定也就差不多完蛋了。
站在城头看着卢斌指挥明军击退倭寇又一波进攻,钱渊啧啧赞道:“实战才能磨砺人啊。”
的确如此,短短三四天,卢斌的指挥开始从容起来,就是关键时刻还是有点愣头青,动不动就操着腰刀冲上去剁人。
当然了,如此规模的对战,卢斌是新手,对面的萧显也是新手,半斤八两。
这几天内,钱渊也认识到,自己并没有所谓的天赋,他对战阵中的漏洞、软肋都没有足够的敏感性,管理后勤和那些数字打交道才是他的长项。
倒是杨文有这方面的天赋,几天下来已经成了卢斌的副手。
不过这也合钱渊的心意,上阵拼死拼活真不是什么好享受,要知道在这时代,伤风感冒都可能一命呜呼。
而且对面倭寇手里的制式武器八成是从刘家港守军那弄来的,大部分武器都生了锈,第一天被生锈铁枪戳中胳膊的乡勇看起来伤不重,但现在已经不行了……钱渊知道,八成是破伤风。
“差不多了,再继续下去人手不够了。”郑若曾小声提醒道:“吴捕头那边也准备好了。”
“恩,可以开始了。”钱渊深深吸了口气,突然苦笑道:“郑先生,你说……我们会死在这吗?”
郑若曾抿抿嘴半响也没说话,倭寇实际上是没有将嘉定围死的,但到现在也没有任何援军的消息,只靠嘉定县本身,如果不行险……只怕破城也就在这几天了。
突然,愤怒的嘶吼声在不远处响起,短时间内整片墙头的乡勇、明军都鼓噪起来。
钱渊探头看去,就在城下不远处,七八个倭寇将十几个百姓驱赶过来,乱刀之下,百姓们哭嚎着纷纷倒地。
郑若曾低低骂了句畜生,那些贼人虽是倭寇,但都是明人,并不是真正的倭人。
“不能出城!”杨文紧紧攥着枪杆,阴着的脸上一片扭曲。
旁边的王家护院用力弯弓搭箭,但倭寇已经摸清楚他的射程,弓箭无力的在距离倭寇十来步的地方颓然坠落。
钱渊用力揉了揉鼻子,这是他极端愤怒时候的习惯性动作,但很快他的手停住了。
墙头上一片安静,只隐隐听见一阵磨牙声。
好像以前在哪里听说过类似的事情……钱渊有点恍恍惚惚,好像是在前世的历史课上,或许是在某本战争回忆录里……
被尖锐木棍挑起的那团东西还在微微蠕动,伴随着倭寇嚣张的狂笑声,很快很快,那团东西安静下来了……
就在这一片安静中,一道狼烟在嘉定城中升起,烟中带着丝丝诡异的粉红色。
远远看着嘉定城的萧显满意的点点头,五天了,终于看到希望了。
用力揉着鼻子的钱渊冷漠的看了眼城外的倭寇,五天了,终于看到希望了。
正文 第四十九章 不成功便成仁
沥港覆灭已经将近三个月了,虽然浙江沿海地区的宁波府、台州府再到嘉兴府处处烽火。
但自从浙江巡抚王忬调兵北上之后,从嘉兴府到松江府一带倭寇的活动范围受到了很大的遏制,俞大猷、卢镗两位名将的名声也扶摇直上。
但事实上,不管是卢镗还是俞大猷,对目前的形势判断都很悲观,他们只能率领重兵把守那些关键的要害之处来限制倭寇的行动,而很难直接对倭寇发起正面进攻。
换句话说,如今明军只能将倭寇从这儿驱赶到那儿,再从那儿驱赶到这儿,等倭寇抢够了才施施然离海。
唯一的好消息是,如今倭寇都是小股成队,基本上看不到大量倭寇聚集攻城略地的场景。
不过,位于桐庐的卢镗如今的心情很不好,一方面是盘踞在海盐县的一股倭寇似乎有了定居的念头,另一方面是因为自己那个不省心,也挺倒霉的幼子,本想着让他去结个善缘,没想到却碰到倭寇围城。
“大人,嘉定战报。”一把山羊胡子的幕僚进门递上一封书信,“五日前,明军出城击贼,三少爷亲手格杀四贼。”
卢镗精神一振,但迅速浏览一遍后,他失望的将书信扔下,“自作聪明,嘉定城小,死守即可,偏偏出城……”
屋内一片沉默,片刻后卢镗咬着牙一捶桌案,“交代下去,不动。”
山羊胡一脸黯然,卢家长子文弱多病,次子纨绔成性,只有幼子卢斌可堪造就。
“或许俞总兵那边能调兵支援……”山羊胡在寻找最后的可能性,“毕竟松江距离嘉定不远。”
卢镗摇摇头,他很清楚俞大猷的性子,这是个谋定战的角色,没有把握从不出战,如今在川沙和倭寇缠斗,怎么可能再去招惹其他倭寇。
但卢镗这次猜错了,俞大猷也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为什么后世对他的评价在卢镗之上。
俞大猷很清楚,这股倭寇攻嘉定对自己来说是好事,但如果攻下嘉定……只要脑子没坏,他们就不会继续往西攻入有重兵把守的苏州,而通州还隔着长江呢。
都用不着那股倭寇来夹击自己,只要消息一传开,军心必定大乱,到时候场面不可收拾。
一旦松江有失,其他的不说,朝中有的是人来找自己麻烦,徐阶虽然在朝中苦苦支撑,但那只是相对于严嵩而言的。
不过川沙这边的倭寇实在难缠,要不是有俞大猷坐镇,又调来数百狼土兵,说不定都得被对方击破,所以他只派出了一支人数不多的援军。
“少爷,探哨回来了。”一个年岁不小的兵丁在地上粗略的画了个地图,“倭寇主要集中在嘉定西城门外,刚刚收兵,聚集在距离城门三四里外的村落。”
半年前才袭金山卫指挥同知的侯继高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抬头遥遥看着模模糊糊的嘉定城,“太仓卫、镇海卫基本已经没兵了,居然还能守得住,临行前听俞总兵说,卢参将的幼子也在城中……”
“大人,直接入城吗?”老兵建议道:“从东城门入城应该稳妥。”
在心里思索片刻,初出茅庐的侯继高拒绝了稳妥,而选择在距离嘉定七八里的村落扎营。
……
夜已经深了。
嘉定城陷入一片黑暗,但东西两个城门处的墙角下都有着大片的阴影。
西城门口。
抬头看看被乌云遮住的月亮,钱渊按耐住紧张伴随着兴奋的情绪,低声说:“别急,时间还早着呢。”
吴捕头感觉两腿有点软,忍不住伸手扶住墙上的突起处,“钱公子……”
“老吴,说不定日后还有人给你立牌位日日上供呢。”钱渊貌似轻松的开了句玩笑,转头看向郑若曾,“郑先生,你看要不要派人出去盯着点?”
“夜里探查,这种人手……卢把总那边应该有,他还在东城门口。”郑若曾犹豫道:“如果一个不慎,说不定反而……”
这时候,几日来因箭不虚发而闻名的王家护院站了出来,“我去。”
“你?”
王家护院傲然道:“钱公子和郑先生听说过夜不收吗?”
钱渊和郑若曾异口同声的诧异道:“夜不收!”
夜不收是明军中最精锐的角色,差不多相当于后世的侦察兵。
钱渊大喜道:“那就拜托了。”
郑若曾嘴唇微启却没说话,他曾游历北方对此很熟悉,夜不收并不是所有明军都有的,它只存在于边军中,也就是说,这个王家护院很可能是个逃兵。
目送王家护院悄无声息的消失在浓浓夜色中,钱渊告辞前往另一个城门。
这次卢斌护送孙承恩是想结个善缘,所以巡抚衙门和卢镗都给其装备了不少好东西,兵器、盔甲样样精良,而且还配备了马匹。
钱渊摸了摸一头健马的马头,马儿打了个响鼻后低低嘶鸣,一旁的卢斌训斥几句后才安静下来。
在卢斌身后,这几日守城余下不到五十人的明军整齐肃立,每个人身边都有一匹高头大马,时不时从囊中掏出块豆饼递到马嘴边。
“怕吗?”
听到突兀的提问,钱渊玩弄着小巧的马鞭,头也不抬的说:“当然怕。”
“呵呵,我也怕。”卢斌勉强笑了笑,脸上的青肿处在小小火把的照映下一动一动,“但人活一世,雁过留名……”
钱渊不耐烦的打断道:“当兵杀贼是你的本分,贸贸然出城导致守城兵力不足是你的过错,说点实话有那么难吗?”
半响后,脸皮被撕下的卢斌苦笑着点头道:“是,如果不是我,至少不用行此险招。”
“如果今夜兵败,整个嘉定都沦为倭寇口中食。”钱渊将马鞭丢回给卢斌,“但如果今夜功成,卢家后继有人。”
又沉默片刻后,卢斌低声道:“县衙那边我留了三匹马。”
这时候月亮悄悄钻出了云层,卢斌侧头看去,在洒下的月光的映射下,钱渊清冷而严峻的面庞上没有一丝表情。
“好。”
听到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