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谱下的大明_分节阅读_第33节
D-每个月都能收到七八封信,谭氏没什么见识,但也听妯娌陆氏仔细说过,有余姚世家孙家,有太仓王家,甚至京城都有信寄来。
嫁到钱家这几十年,从分家之后,每年春节谭氏总心里不太舒服,除了陆氏之外基本家里没人来窜门,小叔钱铮倒是名气大交游广阔,但那些士子可不会来这儿拜年,毕竟丈夫钱锐是以经商为生的。
但是今年就不同了。
早早的,太仓王家就派人送了年礼过来,知道钱家内府少了使唤丫鬟还特地送了四个调教好的。
余姚孙家送来的年礼倒是不多,但人家季泉公的名号摆在那,消息一传出,大半个华亭都被震动了。
年礼最丰厚的是嘉兴第一家项家,整整五大车,让华亭县人瞠目结舌。
再加上松江本地的孙家、陆家、顾家、何家……
谭氏自然明白,这些变化是为什么。
“夫人,少爷。”忙的满头是汗的李四一溜烟跑来,“卢家来人了,送了两大车礼。”
“谁?”谭氏眨眨眼,都年三十了还有人送年礼来。
“卢……”李四朝着钱渊挤眉弄眼,嘉定一战至今谭氏都不知道内情。
“咳咳,是儿子在杭州交的朋友。”钱渊略微解释几句。
外头押送车队的几名汉子都是卢斌身边亲兵,半年前也在嘉定城,都知道这松江秀才在卢家父子心目中的分量。
看到钱渊出门,众人都肃然行礼,“三少爷不能分身,让小的送些年礼过来,这几日嘉兴还有小股流窜倭寇,直到今日才赶到华亭。”
“卢兄实在是客气了。”钱渊唤来张三安排入库,又让李四带着人去歇息吃饭,又例行送了些赏钱。
诸事安排完,钱渊回了院子,那边拿着礼单的谭氏眼睛都瞪圆了,“渊儿,这卢家……这么厚的礼!”
接过礼单看了几眼,浙江土产、金银玉器,甚至还有名人书画,准备一份这样的重礼,卢家看来花了不少心思。
钱渊笑着塞回去,“收着吧,欠着咱家的人情呢。”
嘉定一战,幼子存活,卢镗未必心生多少感激之情,但幼子活了下来而且经历磨砺如今能独当一面,卢镗自然知道自己欠了一份多大的人情。
“那……那行。”谭氏叹道:“前几日项家送的年礼太重,没办法回礼也得多添点,正好库房都空了呢。”
何至于此,钱渊悄悄撇撇嘴,母亲其他的都好,就是有点吝啬,小家子气十足,当然这和几十年前刚刚嫁进来就被扫地出门有关,开始那几年家里过的颇为艰难。
“对了,前些日子你四婶来过。”谭氏想起一事,“话说的怪难听的,说什么咱们胳膊肘往外拐……”
钱渊冷笑一声,“别搭理她们,四婶和大堂嫂是堂姐妹,都是上海刘家的,她们娘家开了个杂货铺……”
这事儿李四一早就禀告过了,那日太长王家送年礼过来,消息传出去,族人也知道钱渊和太仓王家合作分银,眼红要分一杯羹罢了。
现在的钱渊可不比一年多前了,很清楚这个时代丧礼的规程,去年这个时候,钱家举丧,上门的族人寥寥无几,几个嫡亲的堂伯堂兄弟打了个转就出门,甚至还没出门笑声就传来了。
虽然继承曾祖钱福大部分财产、藏品的是那两家,但如今在华亭,众人公认继承鹤滩公遗泽衣钵的是他钱渊。
“这事儿母亲别管,都推到我身上就是。”钱渊随口提了句,兴致勃勃的看向厨房,“今晚的年夜饭儿子一个人动手!”
谭氏竖着眉头正要反对,陆氏恰好过来,“让叔母也尝尝渊哥儿的手艺。”
看了眼嫂嫂,陆氏笑道:“渊哥儿亲身下厨,侍母至孝,早就遍传华亭了。”
钱渊翻了个白眼,“叔母怕是那次回娘家……吃顺了嘴吧!”
“你这促狭鬼!”陆氏瞪了一眼,转而笑道:“不过渊哥儿这厨艺……啧啧,我那小叔还说过,渊哥儿以后可以写一本食谱,定能名扬后世。”
钱渊又翻了个白眼,陆树德这厮这小半年过的不要太滋润,天天吃得好,睡得好也就罢了,关键是每次挨打总有人陪着,有时候还能在一边看笑话……
忙了整整一下午,钱渊操持了一大桌丰盛的年夜饭。
父兄过世已经一年多了,如今钱家还要守孝,但已经不禁荤腥了,八仙桌上摆着满满当当十多盘菜,有鱼有肉,天上飞的,海里游的,地上跑的,应有尽有。
陆氏、谭氏、大嫂黄氏、钱渊、小妹分坐下,周围六个服侍的丫鬟,李四领着几个仆役时不时换上新菜,撤下冷盘。
听着远远传来的爆竹声,说着吉祥话,互相恭喜,小妹娇笑着讨要压岁钱,陆氏时不时训斥几句,却有钱渊在中间拦着,谭氏无可奈何却掏出厚厚的红包,就连这一年都没怎么露面的大嫂也不禁展颜。
斟了一杯米酒,钱渊一饮而尽,转头看着窗外,心里感触良多。
这一年来,历经了多少事,自己又历经了怎样的心理变化……
嘉靖三十二年过去了,嘉靖三十三年要来了。
正文 第八十一章 朝中
现代社会中讲究的是分工协助,说的简单点,做什么位置就干什么事,把自己手头的事做好,别多管闲事,权责分明。
但在古代社会,特别是在明朝,特别是在朝中,所谓的权责并不分明。
派遣地方大员一般是要廷议的,比如之前的浙江巡抚兼提督军务,这应该是内阁和兵部共同决策,但人家刑部尚书、礼部尚书都能插一杠子。
再比如举荐人才,理论上应该是吏部的权责范围,但实际上朝中稍有地位、名望的都有这个权力,至少有举荐的权力,比如举荐钱铮起复的就是时任礼部尚书的孙承恩。
所以,回到翰林院的张居正也有这样的权力。
事实证明了张居正是个不安分的家伙,虽然不敢涉入朝争,但在其他方面跳的挺欢快的。
拱手送走了来翰林院视察的徐阶,张居正嘴角略微歪了歪,他对这位并没有太多的好感,虽然对自己似乎很重视。
当然了,徐阶也知道小年轻张居正会怎么想,但他不在乎,他很看好这个年轻人,也有足够的自信和手段将其绑上自己的战车。
“据说你和钱家子关系不错?”被徐阶夹带混进来的徐璠拉长脸,“离他远点。”
张居正矜持一笑什么都没说,只在心里想,去年钱渊说其类严东楼,嘿嘿,差得远呢。
看着悻悻离去的徐璠,张居正微微眯眼,今天是正月二十,开印上朝的第一天,徐阶就来了翰林院,倒是勤勉的紧。
“叔大兄。”一位年岁差不多的青年士子凑过来,“刚才问的那钱家子是谁?”
“在杭州交的一位朋友。”张居正随口答了句,转头看看,不禁嘴角带笑。
这位是去年新科进士,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中庶吉士……张居正每次看到他都忍不住笑,因为这位叫张四维。
杭州那位张四维据说被押送南京时突然暴毙,因为牵扯到谢余姚后人,所以消息传到了京城,当时翰林院里气氛颇为古怪。
毕竟,同名同姓的多,但在同一年里两个人突然名声大噪,这就有点稀奇了。
摸了摸袖里那封信,张居正定定心神出了翰林院,径直去了兵部衙门。
“叔大兄来了。”杭州的老相识幸时笑着迎上来,虽然对方年纪比自己小得多,但人家是进士出身,“这次又要举荐人才?”
虽然回朝才半年,但张居正已经举荐数位官员,基本都和抗倭相关,这和他在浙江的经历有极大关系。
去年七月,张居正向兵部尚书聂豹举荐苏州府同知任环,之后任环兼任兵备道副使,下半年连战连胜,因此张居正如今在朝中也渐为人知。
寒暄几句后,张居正悄声问:“大司马和侍郎大人在吗?”
“在,不过心情不太好。”幸时咂咂嘴,“浙江刚送来战报……”
“如何?”
“正月初六,浙西参将卢镗出击冒进,大败,丧兵千余。”幸时苦笑道:“不知道卢镗能不能躲得过这劫。”
卢镗早在嘉靖二十七年被朱纨牵连入狱五年,这次只怕又要有牢狱之灾。
“年前好像有捷报,也是卢镗……”张居正回忆道。
“是卢斌,卢镗幼子,嘉定、海盐连胜两场。”幸时如数家珍,笑道:“嘉定一战,华亭钱渊也在,你看过震川公的《嘉定倭寇始末书》吗?”
“看过,震川公赞其智勇双全,兼有气节,嘿嘿,他可是个惜命的人……”
从一开始,张居正就掌控了谈话的节奏,不动声色的将话题转到自己需要的地方,他很清楚钱渊对曾任浙江巡抚的王民应的影响力。
正说笑间,一个洪亮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是钱铮的侄儿吧。”头发依稀花白,但身材魁梧的老人站在那,双目炯炯有神,不怒自威,“老夫听说过。”
“大司马。”
“大司马。”
这位自然就是如今朝中威望极隆,又清正廉洁的大司马,兵部尚书聂豹聂双江。
“进来吧。”聂豹轻轻说了句,随即转身进屋。
幸时拱手推开,张居正整理了下衣着,将写好的举荐书捧在手上,缓步进屋。
“坐。”双手背在身后的聂豹随口说了句,视线还落在墙壁上的地图上。
张居正走近几步细细看去,浙江沿海一带已经被红笔涂成一片,显得触目惊心。
聂豹叹了口气,坐回椅上,“这次举荐何人?”
张居正双手将举荐书递上,恭敬道:“登州卫指挥佥事戚继光。”
接过来看了几眼,聂豹点点头,“叔大眼光很准,老夫知晓此人。”
“《备俺答策》,虽然浅显,但其中不乏真知灼见。”张居正这几句话很符合这个时代士子对武将的态度。
聂豹似笑非笑,“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老夫还没那么孤陋寡闻。”
“下官孟浪了。”张居正苦笑几声,“听闻戚继光在登州连续击溃数股倭寇……”
“调任浙江……”聂豹低低自语几句,微微摇头,“无关大局。”
张居正脸上苦意更浓了,回朝半年多了,他自然听得懂这句话什么意思。
浙江倭乱一日乱过一日,而朝中党争也一日烈过一日,聂豹名义上执掌兵部,但受内阁钳制,提出的几个主将人选都被驳斥。
沉默了好一阵儿,张居正偷眼瞧去,年迈的聂豹脸上满是愁容,有着浑身力气无处发泄的郁闷。
“也罢,总是要调任的。”聂豹突然苦笑一声,“不从山东、南直隶调,难道还能……”
张居正也在心里苦笑,论明朝官军强弱,最强的自然是边军,但请动这帮大爷可没那么容易,朝中哪来那么多钱粮。
而且边军南下,朝中大臣难免心有疑虑,更别说来自浙江、福建的官员肯定会力争到底。
想想就知道了,广西那帮土兵在浙江闹得那么凶……他们可是没军饷的,全靠首级缴获,没什么收获干脆反过来把老百姓抢了个底朝天,换成如狼似虎的边军那就更别提了。
“蓟州戍守五年,登州驻守三年,参将略微不够,游击却绰绰有余。”聂豹点点头,笑道:叔大,戚继光与你有旧?”
张居正努力回忆钱渊的模样,腼腆的点点头,“庚戌之乱,戚继光临时任总旗牌官,当时结交为友。”
聂豹微微颔首,突然间话题一转,“叔大,刚才在门外,听你们提起那个钱家子?”
张居正愣了下才回答道:“华亭生员钱渊,曾力助官兵坚守嘉定……”
“老夫知晓,卢斌因此斩杀倭寇头目萧显。”聂豹挥挥手,“怎么会说起他?”
“随口聊到的……”
“你张叔大会随随便便在兵部衙门里提到不相干的人?”
聂豹随意看了眼过来,眼中宛若实质的压力让张居正不由咽了口唾沫。
正文 第八十二章 真想见见他
悠悠然抬起茶盏喝了口,聂豹轻笑一声,“听王民应那位幕僚说,你和钱渊交情不浅?”
张居正努力保持脸上的笑容,“确实如此,官兵攻沥港前一日,下官准备……还好他将我强留下来。”
顿了顿,张居正补充道:“当时他和侍郎大人只见过一面。”
意思很明显,钱渊并不是从时任浙江巡抚王忬那得到的消息。
“人才啊。”聂豹叹了口气,“可惜心机诡异,明哲保身,又喜玩弄人心,用的好是世之良臣,用的坏,不下于……”
犹豫了下,可能考虑到钱铮是自己门下弟子,聂豹勉强找了个不算太差劲的对比目标,“徐武功。”
徐武功即徐有贞,因夺门之变有功受封武功伯,此人虽然冤杀于谦,但理政颇有手段,心机深沉,又善于趁乱上位。
张居正知道聂豹这是在说钱渊对张四维、金宏的手段,忍不住辩驳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使些手段也是理所应当。”
“嘿嘿,你以为老夫是指什么?”聂豹冷笑两声,“叔大,朝中多有人看好你,但仅论心机手段,钱家子在你之上。”
张居正脸皮有点僵硬,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其实这件事朝中多有人知晓。”聂豹掀开茶盖抿了口,“那位小阁老去年收获颇丰。”
都说到这了,张居正立即恍然大悟,严世蕃向来视财如命……
“不过王民应回朝算不上坏事。”聂豹叹道:“但彭黯……”
张居正回朝后听说过这件事,聂豹认为彭黯虽然担任过兵部右侍郎,但从未有过指挥经验,于是举荐南京兵部尚书张经调任浙江巡抚提督军务,但徐阶坚持让自己的同年彭黯上位。
显然,聂豹在朝争上,远不是自己学生徐阶的对手。
张居正低下头没说话,牵扯到内阁两位大佬,他向来坚持沉默。
聂豹叹息着又摇了摇头,王忬提前升迁让他的计划乱成一糟,原本想让张经转任兵部尚书再以右都御史提督军务。
将茶水喝的都没味道了,聂豹又将话题转了回来,“那钱家子也举荐戚继光?”
“是。”张居正手一紧,不自觉的摸了摸衣袖里的那封信。
“叔大,你去找王民应……未必是好事。”聂豹嘿嘿笑道:“你觉得王民应很看重钱渊?”
张居正眨眨眼,至少在杭州是这样的吧?
似乎聂豹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摇头道:“事已过迁,如今的王民应只会忌惮那个钱家子,你以其为由,说不定适得其反。”
张居正低头苦思,片刻后苦笑着点头承认,的确如此,钱渊给王忬搭建了一条青云之路,看起来很好……但要知道这条路下是数不尽的银子,最关键的是这些银子是送给了严世蕃。
看张居正想通了,聂豹赞赏的点点头,随口问:“总不会只举荐戚继光一个人吧?”
张居正干笑几声,“还有几个,还有几个……但是下官和戚继光有旧,知晓其骁勇善战。”
“说说吧。”聂豹哼了声,“这钱家子不论气节,但眼光毒的很,在杭州将王民应的心思看的彻彻底底清清楚楚,这才能借势一举翻盘定胜负。”
“震川公赞他智勇双全,兼有气节。”张居正有点替好友打抱不平。
“那是被逼到死地,置死地而后生。”聂豹没好气的瞪了眼。
张居正慢慢掏出信看了几眼,“共有四人,一是镇洲兵备副使王崇古。”
“嗯。”聂豹点点头,“嘉靖二十年进士,曾任安庆、汝宁知府,山西人,通晓兵法,于夏港击倭,屡有战功。”
“二是徐州兵备副使李天宠。”
聂豹眼中精光一闪,沉默不语。
“三是河南副使曹邦辅。”张居正不等聂豹说话就道:“此人下官知道,嘉靖十一年进士,去年在河南绞杀叛军,师尚诏一度聚贼兵数万,攻破归德府,声势浩大,但曹邦辅领军进击,四战四胜。”
聂豹正想说些什么,突然外间一阵骚动。
“何事?”
“尚书大人。”一文书疾步而来,“战报,浙江副总兵汤克宽于正月十三击溃围城倭寇,追击遭伏兵,直至三日后突围,溺水死者一千余人,指挥刘勇等十三将官阵亡。”
聂豹面无表情的接过战报仔细看了看,起身站在墙壁地图前,半响没有说话。
距离最近的张居正清晰的看到,这位尚书大人脖子上青筋暴起,双手在不停颤抖。
短短十余日,卢镗、汤克宽连遭败绩,浙江局势必然糜烂不堪。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聂豹的胜利。
几个月前,卢镗、俞大猷频频传来胜绩,朝中都认为东南倭寇不日就能平定,唯有聂豹寥寥数人对此嗤之以鼻。
也正是这个原因,徐阶否决了张经,转而将同年彭黯推了上去捞一把战功。
但很明显,聂豹并不觉自己的胜利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相反,他愤怒于朝中的尔虞我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