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谱下的大明_分节阅读_第56节
D-爷所说,严世蕃这个“小阁老”的绰号算是实至名归了,但问题是,为什么是徐阶徐华亭向陛下举荐。
朝中多少人将徐阶视为对抗严嵩的旗帜,但如今,这面旗帜已是摇摇欲坠……
周师爷虽然担任聂豹幕僚数年,但对朝政认知并不深刻,他出色之处在于钱粮一项。
但聂豹虽然心胸坦荡,但宦海浮沉数十年,几起几落,对这些令他厌恶,但又不得不去思索的政争看的清清楚楚,脉络分明。
长久的沉默,连呼吸声都隐不可闻。
“俞大猷、田洲兵军粮还能维持几日?”
“三日。”周师爷脱口而出,手指在袖中迅速捏算,“今日华亭县内会送一批军粮到川沙。”
“士气如何?”
“还算不错,展才这鬼机灵从太仓、昆山采买了些猪羊,每隔一日送几只过去。”
聂豹起身踱了几步,走到墙壁上地图前比划了几下,喃喃道:“只要倭寇攻不破川沙、华亭一线,就得被迫西进……”
“总督府那边大致的部署就是如此,从这几日接战来看,倭寇很难击破松江府守军。”周师爷顿了顿,“但从线报来看,盘踞在金山卫附近的倭寇至少有万余,但攻川沙的倭寇最多没超过三千。”
“他们缺粮?”聂豹低语几句,随后声音渐渐大起来,“或许是他们缺粮,要知道前段时间正是水稻成熟,农户收获的季节,而金山卫附近田地产出很少……”
“东翁的意思是……”周师爷蹙眉道:“他们会抢粮?”
“有可能。”聂豹大声叫来护卫,送信去各处嘱咐俞大猷、田洲兵以及华亭、上海两县。
将所有事处理完,聂豹又坐回到椅子上开始了沉默。
他并不担心自己的处境,也不在乎日后的际遇;他担心的是东南抗倭会不会因此受到影响,他担心的是朝中政争会不会干扰到即将来临的这场大战。
甚至,这一切都在聂豹的预料之内。
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聂豹端起茶盏抿了口已经凉透的冷茶,“这是……”
“是展才让人送来的。”周师爷小心翼翼答道:“据说是杭州那边送来的龙井,他特地说了这茶叶不姓赵,请东翁放心。”
聂豹笑了笑又低头喝了口,抬头间瞥见墙壁上的地图,那是钱渊亲笔绘制送来的,比金山卫和松江府衙的地图精准好用多了。
早在京城,聂豹就从种种渠道听闻这个松江少年郎的名声,从那时候其他就不太喜欢钱渊。
第一次在苏州码头见面,他见识到钱渊的摇摆不定,第二次在陶宅镇,他见识到了钱渊的滑不留手。
但之后呢?
从钱渊不顾风险回到陶宅镇开始,聂豹对其的印象就彻底扭转了。
但正是这个原因,聂豹没有交代给他任何司职。
而如今……
聂豹突然问:“去唤展才。”
周师爷愣了下,东翁已有好些天没召见过钱渊了,但他没说什么径直出了门,但很快就回来了。
“展才出门了,去华亭,不过带着护卫。”
聂豹点点头,缓缓道:“钱渊此子于军中无甚用处,让他走吧。”
“走?”周师爷讶然,“东翁,展才力助田洲狼兵驻守松江府,又曾出钱购置生姜、猪羊,还和俞总兵、瓦老夫人关系亲近……”
“让他走。”聂豹冷然打断,“去苏州……不,让他去杭州。”
“东翁!”周师爷急道:“你就不怕他和赵文华厮混到一起?”
“那是他的选择。”聂豹疲惫的揉了揉眉心,片刻后低低自语,“至少比待在陶宅镇,待在我身边好……”
周师爷还想再劝,突然门外一阵嘈杂声传来,护卫带着信使大步走进正堂,“大人,军报。”
“今日清晨,三千余倭寇攻川沙,至午时,倭寇增兵大约两千人,川沙有不稳之相,驻守南沙镇的狼土兵已经前去救援。”信使跪在地上,声音有些干涩,“一个时辰前,倭寇分兵四处劫掠,俞总兵生怕陶宅镇有失……”
聂豹剑眉一挑,倭寇的动向符合他之前的判断,倭寇很可能是为粮食而来的。
“上海县、华亭县派了信使吗?”周师爷立即追问。
“派了。”信使在护卫的搀扶下起身,接过茶碗一饮而尽,“但小人一路飞马而来,路上遇见不止一两次小股倭寇。”
“不急,只要上海、华亭不失,志辅和狼土兵顶得住,有的是时间从容收拾。”周师爷松了口气。
聂豹也点头赞同,在心里盘算了下,就算被倭寇抢走部分军粮,只要能顶得住……那就是值得的。
用不着聂豹亲自指挥,一直留在陶宅镇的一个游击开始收拢兵丁,布置防卫,一切都井井有条。
等一切都收拾后,聂豹突然脸色一变,低喝道:“钱展才还在外面!”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临阵
刚刚穿越而来的时候,钱渊曾经长吁短叹自己真不像主角,居然没有系统!
他曾经无数次期盼哪一天突然耳边传来清脆的“嘀”声,然后听到什么“系统绑定……”之类的机械语。
但两年后,钱渊再也不做这种美梦了,而是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被绑定了系统……那种厄运系统,还是高难度、被动触发的那种!
穿越而来没几个月,父兄丧生,去了趟杭州撞上了张四维这位大佬……人家虽然只是个小小把总,但真的是个隐藏大佬,连余姚谢家都差点满门被灭。
再之后回松江撞上了嘉定一战,第一次去崇德撞上了徐海,第二次去崇德又撞上倭寇侵袭……
所以,在遇上这股百来人的倭寇的时候,钱渊面不改色心不跳,甚至还有心情点评下倭寇的武器、队列。
比起在崇德、嘉定两次遇到的倭寇,不远处这些新人明显要更胜一筹,手中武器更加精良只是其次,队列的有条不紊以及并不一拥而上的策略,都显示了这股倭寇并不仅仅只是劫匪,他们已经有了军队的稚形。
“少爷,少爷……跑吧,跑吧!”
耳边传来书童李四胆怯的低呼声,钱渊回头看了眼距离不算太远的华亭县城门,又听见周围的一片骚动声。
他笑了笑,利索的一把抽出苗刀架在李四的脖子上,“别说跑,就是站不稳,今天少爷就送你下去伺候大哥。”
虽然身边有十多个经历嘉定、崇德两战的护卫,但大部分人还都只是初历战事,只被王义磨练了一个月而已。
钱渊很清楚现在的局势,他不指望身边不到一百的护卫能英勇杀敌击溃倭寇,但逃跑是最愚蠢的选择。
一旦逃跑,阵型散乱,倭寇就能从容不迫的杀死绝大部分人,而且很可能借机攻破目前还没关上的华亭县城门。
“愣着干嘛,都散开,散开!”王义抽刀高声指挥,“拿毛竹的顶上去……别只推在前面,侧面也围上!”
“对面的也是两个肩膀扛着一张嘴,都站稳了!”
“张三,杨文,你们俩都靠前站!”
钱渊仔细看去,不到一百的护卫被分成三队,分别由王义、杨文、张三率领,粗壮的护卫举着毛竹站在最外围,毛竹都极长,前段是密密麻麻的竹枝,后面一侧是手持长矛的护卫,一侧护卫手持滕盾,另一手拎着腰刀。
呃,算是魔改的鸳鸯阵吧,其实都算不上鸳鸯阵了。
王义对这个阵型做了大幅度的修改,每队人数是三十人,三根狼牙筅,六个盾牌手,十个长矛手,剩下的佩戴腰刀、弓箭、短矛。
“他们未必敢攻。”王义退回来低声说。
“别说这种话。”钱渊眼角动了动,还好是王义说这话,如果是杨文、张三,估摸着倭寇立马就要扑上来了。
“少爷,穿上软甲吧。”王义将身上软甲扒下来,但一只手突然摁住了他。
“不用。”
钱渊冷静的阻止了王义,并不是因为他不怕死。
他很清楚,所有人中只有他一人身穿儒衫,太扎眼了。
换句话说,他很可能成为倭寇攻击的重点目标,但同时,那些初次上阵的护卫也能清晰的看见,钱渊有没有逃跑。
钱渊相信,只要主将没有逃走,士卒们能在一定程度上维持勇气和士气。
“狼烟!”有人高声喝了句。
钱渊舔了舔嘴唇抬头,远处有黑色烟柱升起,看来遭受侵袭的不止一两个地方。
阵型略有些松动,时不时传来张三、杨文的喝骂声,对面的倭寇开始持枪抽刀慢慢往前逼近。
“只是小股倭寇。”钱渊突然往前迈步,高声道:“如果前面打了败仗,先到华亭县的必定是逃跑的官兵,绝不可能是倭寇!”
这是个很容易被忽略但同时也很符合众人对官兵印象的判断,一旦前面打了败仗,脚步最利索的肯定是那些官兵而不是倭寇。
钱渊顿了顿,再次高声吼道:“战后每人赏银十两,一枚倭寇首级换银三十两。”
在松江,八两银子就能买一亩不错的田地了,寻常人家一年用度也不过七八两银子。
新招的护卫大都是佃户子弟,祖辈父辈日日耕种却只能获取微薄的收入,他们可能是那些最渴望土地的人,三十两银子意味着什么他们很清楚……
随着钱渊的话传播开,阵型立时稳定下来,嘈杂声渐渐泯灭。
逼近的倭寇慢慢又停了下来,头目看着对面的竹刺有些挠头,但他并不打算收手,在很多时候,但凡短兵相接……甚至还没有相接只靠近的时候,乡勇就会溃散而逃。
轻轻用苗刀从衣衫下摆割了一条布条下来,钱渊小心翼翼的将刀柄缠绕好,在空中挥舞两下,满意的点点头。
对面传来几句听不懂嘶吼声,倭寇们已经开始冲刺,紧张、压抑的气氛在阵中环绕,钱渊侧头看见好几个护卫手脚在发颤,嘴唇抖个不停,甚至还有人失手落下兵器。
隐隐听见弓弦声响,两支利箭突兀的出现在冲在最前头的两个倭寇胸膛上,惨叫声、摔倒声连绵不绝。
“干得漂亮!”杨文高吼一声,“兄弟们听好了,狼牙筅……举起来,手别抖!”
“盾牌护住左右!”
十几个手持长刀的倭寇蜂拥冲进密密麻麻的狼牙筅中,一个面容狰狞的高个子一手拨开讨厌的竹枝,另一只手挥舞长刀试图向前劈砍。
但太远了,长刀什么都没触到,还没等他收回刀,一支长枪突然从下方刺入他的小腹。
蹲在地上的杨文迅速收回长枪,一旁的护卫举着盾牌将他护在身后,对面戳来的长枪正顶在盾牌上发出一声闷响。
举着狼筅的护卫手有点发颤,长枪能刺到盾牌上就能刺到他身上,但下一刻,杨文往后退,将盾牌手一把扯到狼筅手身边,自己操起背在身后的短矛用力掷出。
一声惨叫,对面手持长枪的倭寇脸上被短矛戳出一口大口子,杨文身边的另一个长枪手眼睛一亮,往前几步一枪将其钉在地上。
少爷捣鼓出来的这个阵型还挺好使的……这个念头刚出现在杨文脑海中,连绵的惊呼声突然在侧翼响起。
倭寇虽然凶悍,但并不傻,他们算不上精通兵法,但却很懂得分兵合击的技巧,事实上,这一套他们用的很溜。
在正面冲刺的同时,十几个倭寇从侧翼进击,这一侧是张三在指挥,一队中有三个狼筅手,居中的那个没能承受住压力,拖着狼筅往回退,还没退几步一把丢掉狼筅撒腿就跑。
张三大急,一旦这一侧被攻破,王义和杨文将腹背受敌,阵型溃散。
“砰!”
面色铁青的钱渊飞起一脚将刚奔近的护卫踢翻,手中苗刀毫不犹豫的砍了下去!
正文 第一百三十九章 有胆有识
厮杀声似乎近在耳边,站在城头的侯继高紧张的用力拍打着城墙,脸上神色变幻莫测。
于公,侯继高知道,自己绝不能出击,钱渊一人生死是小事,华亭安危是大事,自己初出茅庐被赋予守卫华亭的重任,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于私,他应该帮一把,不说他和钱渊的私交,不说他卖给钱渊的军械赚了多少银子,现在他的家人就住在钱家。
当看见倭寇从侧翼杀入的时候,侯继高恨得咬牙切齿,唇舌间满是血腥味。
他垂下头不忍再看,缓缓转身间,突然身边的亲兵惊喜大喊道:“少爷,你看!”
居高临下看的清清楚楚的守军们同时放声大呼,声音中满是兴奋、赞誉。
侯继高旋风般的转身定睛看去,那道青色身影站在侧翼最前沿的位置,双手举起狼筅直面倭寇,身边护卫环绕,盾牌云集,长枪密密麻麻的从狼筅中穿过,将七八个倭寇驱赶出去。
双手没有一丝颤抖,面色平静如常,钱渊脑海中闪现一幕幕突如其来的画面。
前世在刑警队第一次出任务时的紧张不安,以及后来的熟练乃至于无动于衷。
前世下海后的努力、疲惫,以及被车撞飞前的那一刻……似乎那一刻并没有感觉到恐惧。
今生与张居正的相交,对王民应的鄙夷……
还有不久前订交的吴百朋,那可真是个能和钱渊臭味相投的人物……
笑容诡异的出现在手持狼牙筅的钱渊脸上,但他很快回过神,因为倭寇刺来的长枪在他面前不远处被格开。
张三怒吼一声架着那柄长枪往外推去,一个纵身将倭寇扑倒,狠狠一个头槌将对方撞晕。
几个手持长刀的倭寇围了上来,还没等张三起身,狼牙筅突然出现护住张三上空,跟上来的盾牌手、长枪手将倭寇逼退,一个护卫猫着腰将张三拖了回来。
“你特么和卢斌一个样!”钱渊骂道:“你是这一队的头领,特么不是冲锋陷阵的!”
张三一把抢过狼牙筅,“少爷,你往回退……”
“滚开!”钱渊咬着牙大声骂道:“做你自己的事!”
在关键时刻,钱渊从不缺乏勇气,也不缺乏冷静和准确的判断。
所以,在一刀戳死逃跑的护卫后,他大踏步的向前,举起了狼牙筅。
在钱渊亲身上阵后,一度松动的阵型再次稳定下来,还有什么比这更有号召力的举动呢?
王义指挥的另一队并没有过来支援,而是慢慢从侧面往前,将正面的倭寇半包围起来。
倭寇们沮丧的发现,他们很难顺利穿过狼牙筅组成的防线,刀剑很难砍断坚韧的竹枝,即使砍下几根也无济于事,长矛倒是能够得着,但对面的盾牌将狼筅手和长枪手护卫的很好。
前阵的长枪手并不经常出枪,但往往一出枪就能将欺到近处的目标留下,再不济也能给对方留下一个透明窟窿。
后阵的护卫也没闲着,弓箭手很难训练,但一个多月的短矛投掷能起到效果,虽然准确率不高,但几十个短矛也成功戳穿了七八个倭寇的身躯,再加上王义时不时射出几只冷箭,倭寇们终于撑不住了。
百余倭寇死伤近半,哪里再敢攻,狼狈的往外退去,只留下地上几十具尸体和几滩血迹。
城门洞开,侯继高狂奔而来,兴奋的直搓手,“展才,真有你的,了不起,了不起!”
钱渊没理会对方,转头四顾仔细看了看,至少一半护卫都一屁股坐在地上在大喘气,但似乎地上没什么血迹。
很快杨文过来禀报,“三个受伤,都是被长矛戳中的,不过都是轻伤。”
“那也就是说……”钱渊的视线落在那个被他亲手格杀的护卫尸体上。
“是刘家老二,真是找死,险些坏了事。”张三脸色发青,“田地都收回?”
这些佃户子弟并不全都是钱家的,但自从被召入护卫队,钱渊将家中田地分给他们家人耕种,每年收取的份额很少。
“嗯。”钱渊发现张三脸上略有怜悯之色,哼了声道:“临阵逃跑,险些害死这么多人,不罚,如何能让他人安心?”
漫步从人群中穿过,钱渊先去探望受伤的三个护卫,又和几个年纪轻的护卫聊了几句,并保证赏银明日就能兑现。
“每人十两是固定的,但倭寇首级换银就不一定了。”钱渊蹲在地上仔细解释道:“三队杀敌人数是不同的,你是杨文队下的?”
“是。”脸上还稍有稚气的青年高声道:“我们队一共杀了十六个倭寇,我亲手捅死两个!”
“干的不错。”钱渊赞道:“但如果没有狼筅,没有盾牌,你手中长枪能杀得了吗?”
“所以,十六个倭寇一共能兑换四百八十两白银,你们队三十个人,每人分十二两白银。”
青年两眼茫然,转头看向队长杨文,他倒不是难以接受这种分配方式,而是不会算。
钱渊大笑,心里盘算以后要不要在队内推广阿拉伯数字和简单的数学算式,至少方便点。
兴奋劲儿过了,侯继高有点不安,低声道:“展才,刚才我……”
“做的对。”钱渊拍拍侯继高的肩膀,“不怪你。”
看着对面被堆积起来的倭寇尸体,侯继高叹了口气,“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