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素水回到岛上,一眼就看见青葵正埋头调配一碗水。
她把手里的包裹放下,说:“公主,魔后今儿个又赏赐了您许多礼物,全在这儿了。”青葵嗯了一声,头也没抬。她面前,一碗水里不知道放了什么,绿得发蓝。素水好奇地凑过去,问:“公主,这是什么?”
青葵用银针认真地搅匀那碗水:“这水以前叫什么不重要,从今天起,它就叫惩恶扬善水了。”
“惩恶扬善水?”素水凑近看了看,那水没什么味道,她看不出什么名堂,“虽然不明白是什么,但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青葵也不知施了什么术法,直接将这蓝水冻成了冰鸟形状。她说:“你把这个带到斥候营。”
“啊?”素水接过来,那蓝色的冰鸟入手极寒,她用丝帕包起来,问:“公主这是要干什么?”
青葵说:“惩奸除恶!”
素水听了个莫名其妙,但她也没多问,拿了冰鸟离开浊心湖。见左右无人,她悄悄绕道,竟然来到晨昏道魔后的居处。
魔后见她进来,倒并不意外,问:“什么事?”
素水将那只蓝色冰鸟取出来,呈到魔后面前:“禀魔后,方才夜昙公主交给了奴婢这个,说是叫什么……惩恶扬善水。她好像……想向三殿下下毒。”
“下毒?”魔后接过那只冰鸟,左右端详了一阵,递还给她,说,“那你就帮帮她吧,她若真能除了本宫这肉中刺,本宫倒是可以给她大大地记上一功。”
素水跪地道:“奴婢遵命。”
八角亭,嘲风和赤眼猪妖推杯换盏,赤眼猪妖打着酒嗝,连三殿下也不叫了,直呼他名:“嘲风,我老猪这辈子,要是有一回能近得她身,我一定把我们魔族男人那些花样全都来一遍,一定要让她丢了那个故作正经的外壳,在我身下辗转呻吟、苦苦哀求。这辈子哪怕就这么来一次,我就是死也值了。”
嘲风搁下酒坛,问:“赤眼将军吃饱了吗?”
赤眼猪妖拍着圆滚滚的肚皮:“饱了饱了,三殿下,我老猪要先回去了。”
嘲风缓缓放下酒坛,微笑着说:“我送将军。”
赤眼猪妖说:“不……”他话才刚起了个头,嘲风猛然抽出战镰,一刀封喉,快若疾风。赤眼猪妖喉头咯咯作响,双眼望定嘲风——这样快的出手,哪怕是魔族第一勇士,也会败落下方。他们都看错了,这个落魄的三殿下,才是真正的深藏不露。
他一手捂着咽喉,一手指着嘲风,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不一会儿,悄无声息地倒落在地。
嘲风弯腰,在他尸体上擦了擦自己的战镰贪念,半天,喃喃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跟本座想同样的事情?”
话落,他收起战镰,哼着歌,赶回斥候营。
《星落凝成糖》 正文 第六十章
第六十章
第二天早上,嘲风起床,正在更衣,突然觉得胸中一阵烦恶。他忍了又忍,最后哇地一声开始呕吐。说是呕吐,最终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一些酸水。
嘲风愣住,他的体魄一向强健,更何况魔族强悍,素来极少病痛。自己这是怎么了?!
是昨夜被那猪妖恶心了?
不可能啊,比它更恶心的自己见多了好吗?
嘲风皱眉,穿好衣服出来,便觉饿得烧心。
谷海潮见他神色不对,问:“发生什么事?”
嘲风说:“我突然有点饿。”
“啊?”谷海潮愣住,嘲风以魔息铸体,凡人饮食一向只是饱口腹之欲,肉身饥饿应该是早就不会有了。他问:“你没事吧?”
嘲风摇摇头:“弄点吃的。”
谷海潮转头吩咐魔兵,果然是送了几个菜上来。嘲风坐在桌边,本是饿得前胸贴了后背,然而闻到桌上肉和油的气味,突然又开始呕吐。
谷海潮惊呆了:“你……要不然,找个医修看看?”
嘲风吐得面青唇白,好半天,说:“我去落微洞找我母妃。”
落微洞木荷花开,层层堆叠,芳华如屏。
树下,魔妃雪倾心卧树栖花,身边小炉上烹着茶,她手中纨扇轻扇,茶香四溢。嘲风带着谷海潮,一路拨开花枝,踏香而来。见到花树下的人,嘲风轻笑道:“母妃今日好兴致。”
雪倾心扶了扶鬓间发钗,说:“吾儿今日也颇为空闲,竟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一个被幽囚在此的生母。”
嘲风脸皮厚,对她的嘲讽毫不在意,只是说:“孩儿倒是觉得,母妃在此,过得惬意逍遥,远胜魔后。”
雪倾心哈了一声,素手执壶,替他斟茶。茶汤入盏,如金色琥珀,淡香绵长。雪倾心把茶盏递到他面前,问:“吾儿一向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事,说吧。”
嘲风伸出手,撩起衣袖,把手腕搁在她面前:“最近身体抱恙,孩儿想请母妃替儿臣看看。”
“身体抱恙?!”雪倾心眉峰微蹙,五指按在他腕间,替他把脉。雪倾心曾是天界上仙,倒是略通些医术。但这次,她把了半天脉,竟一改平时从容,面色越来越凝重:“嗯?”
嘲风见状,不由狐疑道:“很严重?”
雪倾心素来妩媚风雅,极少失态,然而今日,她的震惊溢于言表。半晌,她终于说:“吾儿,你这是……喜脉。”
“噗……”嘲风一口茶汤喷了一桌。雪倾心早有先见之明,手中纨扇一挡,遮住水珠。嘲风抬头望向自己依旧风情万种的母妃,半天才问:“母妃逗孩儿玩的,是不是?”
雪倾心的神情也好不到哪去!她又把了一阵脉,说:“我也希望是。但这种脉象,母妃还不至于错诊。嘲风,这孩子……谁的?!”
问完,她目光移向一旁的谷海潮,谷海潮早就原地石化。此时收到雪倾心投来的质问,他一脸正气浩然:“魔妃倘有半点疑心,属下立刻剖腹自尽,以证清白!”
雪倾心这才收回目光,重新审视自己的儿子。
由于事实太过惊悚,嘲风汗毛都竖起来了。半天,他问:“母上看来,这是怎么回事?总不能孩儿肚子里真有您的孙儿吧?!”
雪倾心叹气,说:“虽然母妃也想抱个孙儿,但不是这种抱法……你确实是有孕之兆,母妃思来想去,倒是记起传说中人间有条子母河。四界苍生若是在其间沐浴,或者饮了河水,便会受孕。”
“子母河?”嘲风皱眉。
雪倾心说:“嗯,可是此河早已毁于沧海变迁之中。此时出现,不应该啊。”
嘲风突然想起什么,问:“若是有人参透了子母河水的配方,下到别人身上,是不是也会有同样效果?”
雪倾心点头:“很有可能。四界能人颇多,子母河水虽然只在传说中有过,但也难保那些个医修不会配出类似的方子来。”
……那事情大约就能解释了。嘲风的脸上顿时五颜六色十分精彩。雪倾心看看他:“怎么,吾儿好像知道原因了?”
旁边谷海潮冷笑——还能有什么原因?百因必有果。这下报应了吧?
雪倾心注意着这主仆二人的神色,青葱般的指尖轻敲小案:“因为女人?”
嘲风就问得干脆利落些:“若真是传说中的子母河水,母妃是否有法可解?”
“这个嘛……”知道了原由,雪倾心便不太上心的样子,她轻抚珠钗,媚态宛然,“母妃倒真有一法。”嘲风和谷海潮都一脸期待地看向她,她慵懒地摇着纨扇,道:“不如生下来,母妃替你养着,如何?”
嘲风调头就走——也是鬼摸了脑壳,自己居然会对她寄予希望。
斥候营。
谷海潮绑了医修回来。
嘲风卧在帐中,伸出一只手,隔着纱帐让医修诊脉。医修诊了半天,一脸喜色地说:“恭喜夫人,这是……”
他话没说完,嘲风就说:“滚!”
谷海潮押着医修出去,嘲风撩起纱帐,还随手拿了一颗酸枣放进嘴里。那玩意儿他平时看一眼都恶心,鬼知道现在为什么爱吃得要命。他闻不得一点油腥味,平时吃得多却饿得快,呕吐更成了家常便饭。
他暗地里又绑了许多医修过来,但没一个有用的。
青葵倒是得了清静,她正在给大殿下乌玳配药,突然,外面有一棵蒜苗贼头贼脑地探出一点绿尖尖。青葵手疾眼快,一把将它抓在手里:“谁?!”
大蒜用力挣扎:“夜昙公主!小的是五辛族的族长,名叫胡蒜。”它左右看看,见殿中只有青葵,这才放了心,说,“我们家储妃青葵公主特令小的将这个烤红薯转交给你。”
说罢,他果然从蒜衣里掏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递将过去。
“青葵公主?”青葵顿时明白过来,是夜昙托人转了东西给她。只是……这是什么?她接在手里,反复查看,也是一脸莫名其妙。她问:“我……我姐姐可好?”
胡蒜说:“青葵公主?她是神族自幼定立的储妃,如今在神族哪有什么不好的?君上已经让她前往上书囊读书了。夜昙公主放心。”
青葵嗯了一声,上书囊,她虽然没有去过天界,但却是知道的。这是天界新贵学习术法的书院,内中学子,无一不是家世显赫、出身高贵。
夜昙进入天界神族时日尚短,但能入上书囊,显然暂时还没有危险。她说:“我知道了,请转告我姐姐,身在神族,需谨言慎行,好生珍重。对了,我有些东西,还托胡蒜先生带给她。”
说完,她拿出一个小包裹,里面装得满满当当。但她仍觉得不够,又塞了些丹药进去。
胡蒜接过包裹,向她施礼:“胡蒜一定转交。”他生怕让人看见他私入魔族,立刻说:“既然东西带到了,小的就功成身退了。公主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有来过!”
青葵答应一声,一直到他离开,这才重新打量夜昙带给她的东西。这东西虽然黑乎乎的,但它是个法器无疑。她正在摆弄,突然,法器上传出一个声音:“喂?!喂喂?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声音里带着沙沙的杂音,但青葵仍然听出来——说话的正是夜昙!
她急急关上房门,小声喊:“夜昙!”
《星落凝成糖》 正文 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一章
天葩院。夜昙盘腿坐在床上,听见她的声音,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她说:“哈,你还活着啊?父王一定想不到,他那身娇肉贵的女儿,现今居然在魔族受苦吧。我真是期待他老人家知道后的表情啊。”
真的是她。青葵眼眶温热,对她话里的冷嘲热讽倒是不在意。从小到大,夜昙没事求她的时候,一向这么说话。她擦擦眼睛,笑着问:“你过得好吗?这法宝是你自己炼制的?”
夜昙说:“我不劳你惦记,你还是关心你自己吧。以后没人的时候,我们可以用这对法宝联系。这是仿制的霞族传声法宝万霞听音。丑是丑了点,不过垃圾堆里翻出来的材料,将就着用吧。”
青葵对这些当然不在意,能够随时跟夜昙联系,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她说:“你的体质,长期留在神族一定危险。我让那位胡先生给你带了些魔气炼制的丹药,你要好好收着。”
夜昙冷哼:“要你多事。”嘴上虽然这么说,然而还是问了句:“他们没欺负你吧?”
“欺负?”青葵说,“除了三殿下嘲风人品低劣,以及魔族轻视医修以外,我一切都好。”
“轻视医修?”夜昙眉毛一横,“你是不是傻啊,你告诉男魔你能滋阴壮阳,告诉女魔你能减肥美白,他们还能轻视你?他们能把你供起来,然后把头都给你舔秃。”
“这……”青葵眉峰微蹙,“可我学医,本是为了悬壶济世,岂能……”
夜昙说:“大姐,现在哪个女人不是为美而生,难道减肥增白就不是悬壶济世了?”
好像也是。青葵不再争论了,说:“我记下了。你如今身在异地,不可再肆意妄为了。”她正说着话,突然,外面素水的声音响起:“公主?”
青葵赶紧说:“有人来了,先不说了。”她立刻将法宝收好,前去开门。
素水提着今日的水果进来,因着青葵是人族,她每日都要领取新鲜的食物,予以照顾。这时候她进到房中,不由疑惑:“公主可是身体有恙?”
平时这个时候,这位公主可从不关门啊。她警觉地左右环顾,却并没有发现异常。
青葵淡淡地说:“我累了,小憩片刻。”
素水哦了一声,说:“公主,斥候营那边,我们三殿下真是太热闹了。他今日又吃上酸枣了哈哈哈哈……”她说得高兴,青葵只是继续替乌玳配药。
——那个无耻之徒,活该!
天葩院。
夜昙刚跟青葵通完话,玄商君就走了进来。夜昙一见他,立刻警觉得耳朵都竖了起来:“不是说好了我今天放假半天吗?”
玄商君直接在她桌边坐下,说:“法卷呢?”
“啊?”夜昙一脸莫名其妙,玄商君叹了口气,说:“上书囊的法卷,拿出来,我帮你预习下节课的术法。”天可怜见,他真是不愿再像今天一样提心吊胆了。
夜昙松了一口气:“你说那个啊,那个我已经看过了。”
玄商君说:“拿出来!”
夜昙没办法,只得嘀嘀咕咕地去找法卷。
法卷在桌上铺开,玄商君翻到第十七页,说:“上书囊下节课会传授法术——木偶衣冠。这是令草木得以粗浅化形,恐吓敌人的初级术法。民间有句话叫草木皆兵,大抵可以当作这个术法的来处。”
他说得认真,然而一眼看过去,夜昙已经打了个哈欠,整个人都趴在桌上。
玄商君顿时沉下脸来:“我的话,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夜昙比他更不满:“我们离得这么近,你又讲得大声,我又不是没长耳朵,当然有在听啊!”
玄商君心火直冒:“离光旸到底有没有教过你礼仪?身体坐正,颈、胸、腰保持平直,膝弯曲、足平放,双目直视对方,明白吗?”
夜昙更气:“你神经病啊,你说话,我听着不就是了,用什么姿势听,重要吗?!”
“还敢顶嘴!”玄商君只觉得全身血液都涌上了头,他直接一个术法,让夜昙保持一个端端正正的坐姿。夜昙大吃一惊,左右挣扎,发现自己丝毫不能动弹!
“喂!”她刚说了一句,玄商君说:“嘴也要封上吗?”
……那还是算了。夜昙悻悻地闭上了嘴。玄商君接着讲木偶衣冠。可是没讲几句,他就发现夜昙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不过片刻,她就保持着这个端端正正的坐姿……睡着了。
玄商君:“……”
本君讲课,就是如此催人入眠吗?
玄商君把法卷搁在桌上,听她呼吸渐渐清浅,他突然又想起她的梦。君子不该探人隐私,但她的梦境又确实惹人好奇。未完待续的故事,总是最有悬念。玄商君犹豫再三,却还是伸手,再探她的梦境。
这一次,是个柳絮飘飞、阳光和煦的日子。面前好像是学堂,人间的学堂。里面讲学的先生,玄商君并不认识,但他所讲的内容,却是人间启蒙惯用的《三字经》。很显然,这是在教孩童读书识字。
但是……玄商君站在门口向里面看,里面只有一个孩童,却不是上次梦境中他见过的那一个。不对,那女童不是她。玄商君皱眉,正要寻找,却突然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
“谁放她进来的?若是冲撞了公主,你们谁担当得起?!”这女子一声厉喝。玄商君循声看过去,果然,那个小小的孩童就在学堂之外。
她扒着窗户往里看,被守在一旁的宫女发觉。
宫女们立刻上前,一并驱赶。
女童狡黠地眨了眨眼睛,飞快地逃出学堂。但是不一会儿,她又悄悄地自围墙跳进来。学堂外隐约能够听见先生讲学,她躲在墙根,一边得意洋洋地偷听,一边折了树枝,在泥土上学写字。
那字迹粗陋,歪歪扭扭,并不端庄。但她却写得津津有味。
然而,总有些字是听不见写法的。学堂里面,先生开始手把手地教里面的女童握笔,纠正她的笔画。
学堂外,她就只有自己琢磨了。
突然,一只手猛地伸过来,用力抽走她手上的树枝。
“又是你!”一个上了年纪的宫女将树枝折成几段,啪地一声扔地上。“就凭你还想学识字?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她用脚将地上歪歪斜斜的字迹踩了个乱七八糟:“你能不能躲起来,不要再害我们了?!”
玄商君蹲在地上,想替她捡起那截树枝,可他的指尖穿过了树枝,所触尽是虚无。在这里,他什么都触碰不到。他随夜昙仰起头,两千七百年来,他第一次看见一张这样丑陋凶悍的面孔。那瞳孔之中,所见尽是讥诮和冷漠。
那种寒意浸骨,胜过两千多年里,他所遇到过的、所有的邪兽妖魔。
他以为,这个梦到这里就完结了。
但是并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