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巍峨,殿中白玉寒凉,又空荡荡的,只有他们二人,便显得格外清冷。殿内每隔数步,就立有朱漆的立柱,幔帐自其间垂下,飘拂摇曳,将伏羲饮茶的面容遮得若隐若现,凭空多了几分仙气。
女娲微微一笑,“雕虫小技,比不得圣人的河图洛书之道,圣人见笑了。”
伏羲却搁下茶盏,下意识地身子前倾,凝视着她,道:“天机难测,娘娘如有难处,我愿代娘娘卜这一卦。”
女娲听了这话,只又是一笑,便准备回绝。
圣人间的因果,岂是能轻易欠下的,何况又是占卜这等涉及气数之事。
可她随即想到,她与伏羲如今再如何生疏,毕竟还有个兄妹名份在,当年也确实曾是生死相依的兄妹……
想到此处,拒绝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了,只道:“那就多谢圣人了。”
伏羲笑笑,从袖中取出龟甲,却不急着起卦,而是望向女娲,道:“招妖幡虽然认主,但娘娘毕竟不是妖族,倘若娘娘想,我自有办法破此法宝,令招妖幡重归无主之物,从此妖族气运,与娘娘再无干系。”
女娲霍然抬眼。
她照旧是端坐不动的,然而,那一瞬间里,沉香座背后的招妖幡猛地展开,一股磅礴浩大的气息席卷而至,挟万妖之尊,挟补天造人两大功德之势,威临万妖殿。
万妖殿中,飘拂的帐幔后,白袍的伏羲手握龟甲,静静看着女娲,不闪不避。
圣人威压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
女娲何等修为,道心坚定,察觉到自己失态,迅速平定了心神。
大殿重归平静,方才的威势再也寻不到踪迹,仿佛从未出现过。
女娲微微一笑,正想用场面话应付过去 ,可是兄长终究是不同的,她一笑之后,便再也笑不出了,最后只叹了口气,道:“大劫将至,你也知道了?”
自招妖幡认主后,她的气运便于妖族气运相连。妖修根行差,她亲自为各族编写功法,甚至每隔百年,都要摇动招妖幡,将万妖召至娲皇宫,传授道法,提点他们修行处世之道;万妖之间,部族众多,但凡有争执不下者,也都是上禀娲皇宫,请她裁决。
直到如今。
伏羲道:“天道之下,谁人不知。”
女娲不言。
伏羲握着龟甲,又道:“妖族式微,娘娘何苦担这一份气运?万物自有其兴衰,娘娘却是不死不灭之身,何必作茧自缚?”
女娲不答,只低下头,倚在沉香圣座里,支着额角。
半晌,她道:“圣人请起卦罢。”
――便是说妖族气运之事,不必再提。
伏羲心里叹息。
女娲一意坚持,他却不便多言,只得收敛心神,以龟甲起卦。
万妖殿内静了许久,唯有幔帐飘拂,银烛摇曳着,在白玉的石阶上映出一片一片晃动的阴影。
直到卦象将成,伏羲凝望着龟甲,又转头凝望女娲。
他眉头皱着,似乎是在思考什么难解之事,好半晌,终于问道:“娘娘,你身上缠绕着另一人的气运,你可知道?”
女娲一怔,放下支着额角的手,从沉香座里抬起头。
她是圣人,如何能被他人的气运轻易缠上,何况她虽不如兄长伏羲,却也也精通算卜,若是身上缠有他人气运,为何她自己不能察觉?
女娲这般想着,道:“确实不知,还请圣人解惑。”
伏羲神色凝重,听到女娲发问,却又沉默了片刻,仿佛是在思索,等想好了措辞,才说:“娘娘……近日,可是遇到了什么人?”
他说得含糊,女娲不解,“人?”
“正是。可是有什么人,对娘娘……对娘娘倾心爱慕,一往情深?”
女娲立刻便想起了妲己。
她想起妲己同她说过,心里只有她,倘若能与她相好,便死而无憾了――那不是一个轻易说出口的死字,女娲想,妲己拔下金钗行刺纣王的那一刻起,她便明白了,狐狸说愿意为她而死,是真做得出来的。
她恍然失神。
万妖殿中,伏羲静静地道:“她想必很爱娘娘罢。”
同为圣人,又有兄妹名分,女娲道心摇晃,伏羲立刻便感知到了,甚至推算出了气数的另一端,深爱着娘娘的那一位,到底是何人。
女娲毕竟修为高深,片刻的失神后,迅速收敛心念,道心重归平静,无情无欲,无想无求。
她淡然一笑,道:“应当是了。只是我还有一事不明,这只狐狸,她爱慕于我,和我身上缠着的气数,究竟有何关联?”
伏羲道:“娘娘尊为圣人,在这天道之下,自成一方世界,寻常修士,别说让娘娘缠上他的气运,就是想沾娘娘的气运,也是不可能的。”
“这便是我困惑的地方了。”
“天地间自有灵气散落,此间生灵,若是想证得大道,圣人境之下,靠的是吐纳天地灵气;圣人之上,修的则是自身道心,令道心纯净专一,臻于至境。这些,娘娘应当是知道的。”
“这是自然。”
“可倘若一个人,深爱着你,可以为你舍下一切,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其心至诚,虽然其人修为低微,道心杂乱,在这一个念头上,却已臻至境……”
万妖殿内一片静默,唯有茶香缭绕,幔帐飘拂,遮得伏羲清俊的面容若隐若现。
他缓缓而言,说完了后半句话。
“这样的心意下,天道也要撄其锋芒,哪怕是云泥之别,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她的气数,也能附绕在你身上,护佑你平安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