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相安无事,直到林青玉从下人口中听见了一则从京城传来的消息。
正是午后,日光璀璨,他端着兄长的药碗绕过庭院,听见三两下人聚集谈话,本是不在意,却听见了熟悉了名字,不由得停下脚步。
下人你一言我一言地说着。
“我听说那魏临曾是曹县起司院的学子,才高八斗,很是受追捧,没想到竟认贼作父。”
“这世道是怎么了,前些日我们北阳镇来了不少流民,这都拜那姓蒋的所赐,枉费那魏临饱读圣贤书,却为虎作伥,真不要脸。”
“是啊是啊,我听外头的人说,他本有望在此次科举中一举拿下状元,却不知为何殿前失仪,说了不该说的话,就只得了个探花,想来心中不平,这才勾结蒋家。”
林青玉越听面色越白,初夏的天,惊出一身热汗。
终是从三言两语中拼凑出有关魏临的消息。
魏临本有望成为今年春闱的状元郎,却殿前失仪,惹得当今圣上不快,仅是得了探花的头衔,而后不满圣上低看,竟认了当今外戚左相蒋望胥为义父,在蒋望胥的助力下,一朝跃为五品大理寺少卿。
那蒋望胥虽位高权重,在朝堂翻云覆雨一手遮天,实则还有一年才到而立,只比魏临虚长十岁,魏临认他做义父,着实不合礼数,贻笑大方。
在林青玉心中,魏临是注定是有一番大作为之人,会是百姓赞不绝口的青天老爷,会是百年后会被记载入史册受后人赞誉的清官,可他万万没想到,魏临竟会与被千万人唾骂的蒋家沾染上关系,他听得奴仆一声声怒骂魏临,那骂声激昂,仿佛是打在了他的脸上。
他绝不信他所认识的魏临会助纣为虐。
林青玉气得从隐处站出来,厉声打断他们的话,“你们胡说八道什么,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竟让你们这样污蔑一个好人!”
奴仆被他吓了一跳,林青玉来贺府这段时日,无论对谁都是和颜悦色,还未如此发过脾气,他们一时打怵,可还是有奴仆义愤填膺道,“奴才们可不是说瞎话,外头都在传呢,公子不信,打听打听就是了。”
林青玉胸膛起伏,不容得他们再诋毁魏临,可想要反驳,却不知从何说起,这一月来,他为生计、为兄长的病情竭尽心力,早没了心思去探听外界任何风声,如今有关魏临的消息能从千里之外的京城传到北阳镇,想来也已经发酵了不少时日,他气恼得咬紧了牙,一言不发端着药碗离去。
向路过的下人询问,得知贺棠在书房,便直奔而去。
贺棠在商界多年,消息灵通,定知晓真相。
他一路忐忑地来到书房门前,贺棠的贴身随从见是他,连禀告都免了,直接让他进去。
林青玉却忽而心生怯意,他攥紧了拳,怕那些流言是真的,怕魏临真成了万人唾弃的乱臣贼子。
可是他得信魏临,他与魏临相识三年有余,魏临是怎样的人,他比谁都清楚,那日初秋大雨,他犹记魏临坚定的双眸,那是一往无前的信念,亦是万夫莫当的担当,如此正义凛然的魏临,怎可能勾结蒋望胥,认蒋望胥做父,与大明朝天子、百姓为敌?
林青玉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迈入书房大门。
第62章
作者有话说:大家中秋快乐~ (ps:所有省略都在长佩旧站)
屋内焚香清新淡雅,袅袅一缕烟气后,贺棠正襟危坐,正在处理贺家商事。
与他素日看似轻浮作风不同,此时他面色沉静如水,俊朗的剑眉微微皱着,挺直的背担负的是偌大的一个贺家,没有了一丝风流气息,林青玉恍惚间仿佛看见了从前的兄长,只是一瞬,见到抬眼的贺棠眸色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抚去皱眉露出个笑,他便打消了方才的念头。
贺棠与兄长,同也不同。
“你怎么过来了?” 贺棠拿狼毫在本子上勾画了两下,随即将狼毫放好,朝林青玉招手,“替我磨会墨。”
林青玉踌躇片刻,还是抬步走了过去,拿着墨石在砚上打着转,他有些不知如何开口,但贺棠并不急,也不忌讳林青玉在此,沾了墨,又继续看起公务来。
二人难能这般平静相处,日光倾斜进来,反倒像是一对相濡以沫的寻常夫妻。
但林青玉此行有目的,几经犹豫终是斟酌道,“贺棠,我听奴仆说,京城有变故?”
贺棠眼也不抬,在宣纸上落墨,大抵是些进货的单子,一句挑破,“你想问魏临的事?”
林青玉磨墨的动作一顿,他垂眸看着贺棠的发冠,白银纹竹,颇为清雅,抿唇,语气已然染上几分急躁,“魏临心系百姓,正气如大川海河,绝不会勾结外戚,我知晓你消息灵通,特地来请教,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贺棠闻言,桃花眼掀了掀,这还是林青玉头一回对他这样和颜悦色,却是为了一个远在京城的男人,他私下调查过林青玉,知他与魏临和楚衍有解不开的纠葛,但听林青玉主动在自己面前提起魏临,心中竟莫名有些不快,这一晃神,墨也化开一滴,像是在贺棠心中开了一朵涟漪,很细微的水花,却也难以忽略。
他抬头看向神情紧张的林青玉,接道,“京都权势迷人眼,人心难测,你就笃定他绝不会变?”
林青玉毫不犹豫道,“他不会!”
贺棠手中狼毫握紧,林青玉神情极为坚定,似是天崩地裂亦不会怀疑魏临,一股郁结之气猝然涌上心头,他缓缓道,“若我告诉你,事实便是如此呢?”
林青玉眼瞳一缩。
“据我得知,魏临现下确实认了蒋望胥为义父,成为京中笑柄,” 贺棠执笔,继续在宣纸上写着正楷,语气不急不缓,“蒋望胥权倾朝野,一举替魏临拿下五品大理寺少卿一职,那可是实打实的权位,而当今状元,只任了翰林院小小七品芝麻官,如此说来,能攀附上蒋家,莫说是风光的探花郎,就是殿前落榜,亦能平步青云。”
林青玉越听脸色越难看,他死死捏着墨石,贺棠没有骗他的必要,所言的与传闻亦没有多大偏差,可他就是不信,不信君子魏临会甘做小人。
他一把丢了墨石,咬牙道,“不见魏临一日,我都不会轻信外界流言蜚语。”
见林青玉这般维护魏临,贺棠这会子忽而有些恼了,出言讥讽道,“倘若他真是如你所说刚直不阿,当日就不会为了荣华富贵舍弃你,一人独自上京,你这样信他,殊不知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他究竟是人是鬼?”
林青玉怒道,“你未曾与魏临相处过,休得这样诋毁他!”
贺棠嚯的一声站起来,抽出两封信纸甩在桌面上,扬声道,“这两封信,是我在北方的下属寄来的,信中描述,蒋家仗着权势,加重田地税收,克扣朝廷拨银,欺压平民百姓,黄河北一带,民不聊生,哀鸿遍野,如此一个罄竹难书的蒋家,魏临却与之同流合污,我自是不识得那魏临,但我有眼睛可以看,我看得到近两月狼狈向南逃命的流民,看得见北方大旱活活饿死的百姓,亦看得见在蒋家权势下摇摇欲坠的大明朝,林青玉,我念在你与魏临是旧相识,本不想把话说得难听,但你就敢肯定,魏临与那蒋家当真没有一丝关系?”
一番话,震耳欲聋,醍醐灌顶,如天雷将林青玉劈震在原地。
他满脸苍白,眼瞳剧烈闪烁,张了张唇,却没有都没能说出来。
贺棠疲惫地闭了闭眼,他并非故意惹得林青玉伤神,可脱离与林青玉的风月,他亦能见到大明朝的苦难,那是外戚勾结下的苟延残喘,是大厦将倾的可悲。
而偏偏是魏临认贼作父,怎能叫他不恼、不气?
他一番话讲完,胸膛微微起伏,见林青玉呆滞在原地,喉结滚动,用力闭了闭眼,“你落魄那二十日,亦见过人间疾苦,也知青天之下,蝼蚁生存艰辛,如此,你还要为魏临辩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