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怪人遭这气魄一压,却不为所动。他挺着身子立在跪坐的寺僧里,好似一株遭霜雪欺凌却仍坚劲的青松。只听他声音寡淡,道。
“杀、盗、贪、痴、慢、疑,加上前三戒,已有九戒了。”说来竟坦坦荡荡,毫无悔意。
若不是看他真犯了戒,恐怕谁都会觉得这是位虔心问佛的信民。
老住持将杨柳枝往白檀水里一浸,面上虽有忿色,却也似涟漪一漫般渐渐沉寂,他叹道。“你犯了戒,与不报法名有何干系?既是破了戒,那便更应除尘涤净。报上法名来,贫僧为你洒净。”
那有着肿胀头颅的怪人却道。“下愚虽欲破佛门规戒,却也给自己安排了一套规戒。”
他伸手将负在背上的素布长条儿取在手里,对坚净正色道。“大师可知这第一戒为何?”
坚净老态龙钟的脸上浮现出些微困惑:“不知。”
怪人说。“第一,绝不碰洒净香水…尤其是有毒的香水!”
话音落毕,那大头怪人已将手上白布抖开,现出一条金光烂漫的链子来,光彩灼目间向坚净住持袭去!那链子上有如繁叶般分系着出食刀与佛手,相撞时当啷作响。刀出疾风,手探人害处。众人但见明光灼目,似有三百刀顷时挥出,如繁虹漫天,密雨骤至。
坚净也将柳条自钵中倏地抽出,带出一道苍劲利风,点点白檀水珠弹起,迎向出食刀链。
正当他二人动手的一瞬间,宝殿内忽而发出几声惨叫。原来是方才被坚净住持洒净过的僧众忽而面色灰暗地瘫倒在地,口鼻流血,那用以洒净的水钵中果然下了毒!
法藏寺方丈朗思怒喝道:“坚净,你为何在水中投毒!”
坚净不答话,倒不如说是他答不了话。大头怪人两手一张,将出食刀链稳稳架住坚净手中柳条,链上佛手翻动,竟一一将毒水珠拦下。他手劲极大,外露胳臂上青筋暴起,将链上三百枚出食刀手舞得虎虎生风。他脸上不笑,话中却尽显笑意:
“下愚恪守的第二戒――”
刀如雨落。
“…绝不向候天楼中人报上名来!”
说这迟那时快,金链以电光星速脱手而出,将老住持手中杨柳枝绞成两截!同时那怪人将手往簌簌刀林里一探,竟抽出一把缀着北斗的薄刃。那薄刃有如叶脉般向旁侧岔起,走锋野蛮,吹毫可破。
正是这把刀一记斩在坚净颈上,竟生生将老丈头颅劈下!霎时间血雾喷涌,如泉般溅起数尺之高,坐像被染得斑斑驳驳,佛坛馨香里一股腥气漫散开来。
大头怪人一手提着坚净头颅、一手缠着出食刀链立在释迦牟尼前,身上鲜血淋漓,宛若恶鬼,却颇为虔心地将两只手掌合在一起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僧众们瞧得目瞪口呆,平日他们只诵经作早晚课,修习拳脚时也至多不过小磕小碰,哪曾见过这般大破杀戒之人?众人看着浑身浴血的大头怪人,只见他歪挤的五官里透出一股淡泊之气,有如绿豆般的小眼里风平浪静,似是不将方才斩了人头一事放在心上。
胆子大的寺僧尚且两股战战,不少人早已吓破了胆,七歪八扭地摸出殿外,往放生池里呕酸水去了。
法藏寺方丈喝道:“你是何人!为何在佛前破杀戒?”
怪人将发丝夹在指间提着头颅,又是礼貌地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下愚法号‘演心’,不过江湖中人常给下愚一个称号,名叫――‘破戒僧’。”
他抬起一张血淋淋的怪脸来,又神色平宁地道。
“…说来,似乎也被称为江湖第十。”
第49章 (九)流芳易成伤
――“破戒僧”演心,江湖榜上第十!
乍一听这个名号,躲在僧众中的左三娘惊得不觉掩住了自己的口。广德寺住持固灯曾在临死前说过,演心“破戒出食三百刀,刀刀更朱袈裟衣”。她先前想不出这般厉害的人物究竟生得什么模样,今日见了却果真难忘。
只见此人头颅肿大,光秃脑袋上凹凸不平,似是天上下起石雨来,将他的头砸得坑洼了一般。他面庞似有磨盘大,但五官却小气地挤作一团,几乎分不清何处是眼、何处是鼻,只消一眼就能令人不忍再睹。但就是这般古怪丑陋的人物,竟使着一手娴熟链刀,着实令三娘称奇。
法藏寺方丈朗思有两道长眉,几与髭须同齐。他发怒时长眉与白须一齐拂动:“演心,你为何要杀坚净住持?”
听他咄咄质问,怪僧演心将那老住持的头颅提起,从刀链上取下一枚佛手,在坚净头面处细细刮弄,不一时竟取下一层灰泥来。待他将泥剔净,这才举着头颅示给众人看。“诸位请看,这人并非坚净。”
但见老气横秋的泥面剥落,露出一张年轻惨白的面容来。
三娘一看便丝丝抽起了冷气,那张脸她熟悉得很,正是左不正颇为钟爱、候天楼刺客皆拥有的那张脸面。一瞬间她以为看见了金五,几乎要吓得昏死过去,但转念一想这应是“水”部善易容的人,惊惶之余心下竟稍定了。
演心提着那头颅朗声道。“此人颈侧有如意纹,是候天楼中人无疑。坚净住持心怀慈悲,断然不会做出在香水里下毒的卑劣之事。是候天楼意欲谋害诸位性命,方才借千僧会之机混入众人中!”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皆惊。交头接耳声渐起,似浪潮般掩过了木鱼声。各人虽面带疑色,但看一眼那覆着泥面的候天楼刺客头颅,又不敢对此妄加置喙了。
长眉方丈朗思眼中忽现敌意,暴喝道:“…你为何会得知此事?莫非你才是候天楼派来的奸细,方才得知此事?”
演心将那割下的少年头颅放下,虔诚合十垂首道。“朗思上座,盘龙山五台各寺近日皆有人被掳去,下愚说得不错罢?”
长老们面面相觑,少林寺方丈释法完才迟疑道。“贫僧听闻广德寺固灯上人于数日前不见踪影。但固灯武功高强,贫僧以为他不过是到近台习法,不日便会归来。”
演心垂着眼眸:“下愚不过一名破戒僧,四海为家。近日归返渔阳,心中仍对广德寺念念不忘,便回到这盘龙山来。诸位长老在殿中潜心念诵,不知在山下莲花村口吊着一副白骨架子,正是固灯上人的。”
“不可能!固灯已死?”长眉朗思怒目圆睁。
“正是如此。”演心缓缓道。“而杀害他的,正是候天楼!”
他声音不大,却字字力道极劲。方才他已示出假扮坚净住持的候天楼刺客的头颅,其颈上的如意纹众人看得一清二楚。
朗思方丈虽一副铁铮铮地与破解僧针锋相对的模样,却也深知当下情势,当机立断道。“五峰各寺衣钵,现在立刻清点寺中弟子人数,若有异处即刻告知贫僧!”
破戒僧却摇首道:“不必如此费心。”他将出食刀链握在手里,在蒲团间缓缓穿梭,同时悠然道。“下愚十年来四方浪迹,正似一条野犬。而要嗅出同类的气息,实在是小菜一碟。”
他两眼生得如小豆般,谁也看不清他的目光投往何处,只见他忽而在一名僧人前停下,开口道。“你身上有血腥味。”
那僧人答道:“方才大师斩人时血花四溅,衲子避得慢,身上不免沾了些血。”
演心双掌合十。“可下愚分明嗅得――这血腥气并非自衣衫上而来,而是从你的骨子里来!”话音方落,他两掌复又分开,一条金亮链子抖得哗啦作响。转眼间三百佛刀手探出,清脆响动间绞在那僧人心间。霎时血蛇自链隙间蜿蜒而下。演心取一刀划在他面上,取下个带血的泥壳子来,掷在地上。
见到那熟悉的五官,众人大惊:又是一名候天楼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