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当耳边突兀地传来一个声音时,玉甲辰吓得几乎要一激灵跪在雪地里。
此时他已在雪地里立了三个时辰,没入雪中的双腿青紫僵硬,再不能动弹。此时若有人有意,只消轻轻一推,玉甲辰恐怕就会直挺挺地倒在雪里。
由于在冰天雪地里受冻许久,他虽勉强保有一丝神智,身躯却已先行失去意识,怎样也动弹不得。而先前为了御寒而紧紧咬住的牙关也完全无法松开,玉甲辰就这样含糊地发出了呜咽,动起僵硬的脖子望向来人。
那人见他不回答,摩挲着下巴困惑道。“嗯?难道你不是玉甲辰?”转又小声嘀咕。“长老起的名可真是随意,天干地支胡乱一套又是一个名儿。若不叫玉甲辰,难道是玉甲、玉乙、玉丙还是玉丁……”
好奇怪的人。
玉甲辰一边打着哆嗦,一边朦朦胧胧地想道。
那人戴着一个大斗笠,笠沿垂下的纱条随着狂风翻飞,却教人怎么也看不清其下藏着的容颜。素白衣衫勾勒出他的瘦削身形,使其人乍一看缥缥渺渺、似是要融于漫天白雪之中一般。
是男还是女?那人的声音听起来年纪不大,让人觉得似乎是出自一位年轻男子口中,可其身形却柔似春芽、婉胜新柳。玉甲辰此时已无心去考虑这等问题,因为他已冻得几乎要失去知觉。
那人还在自顾自地说着话。“在下明白了,你是做了什么错事被长老在此罚立的吧。唉,要说错事在下的确也做了不少,像你这样被罚也是常事。只是今天确实冻得厉害,真是辛苦师弟你啦。”
“玉……甲辰。”
终于,少年咬牙切齿地将自己的名字说出了口。只是吐出几个字,他就感到口齿间涌入一股令人灵肉震颤的极寒,接下来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嗯?”那人没料到玉甲辰还能开口说话,明显地愣了一下。片刻后,那人呵呵笑道。
“玉甲辰…对,应该就是这个名字,甲为万物之先,辰为阳气振发,看来在下可没记错。”
那么,他玉甲辰为何会在此处呢?其实玉甲辰确是遭到了长老的责罚。原因是在昨日天山门一月一度的清斋日中,玉甲辰错算了斋食的份数,再加上埋在地里的酒不知为何少了几坛,长老便以他看管失力为由,将这本在门生中意气风发的小子狠狠罚了一通。
虽说在斋日出此纰漏,玉甲辰会被认为大不敬也是情有可原的,但将人责罚至此似乎就有些不近人情了。
但这小弟子却觉察不到其中的不公,他本身又有着个认准死理、偏爱钻牛角尖的固执性子。若有人说他有错,他一定会不管不顾地去改正,哪怕那“错”不过是旁人的随口一言。
因此当长老罚他立在这雪地里两个时辰时,玉甲辰心想着自己一定要站上四个时辰,不然便是对天山门规、对宗门长老的怠慢。恍惚间三个时辰过去了,尽管他骨血几乎都因极寒而凝滞不动,他却还凭着一颗倔心坚持立着。
“够了,师弟。”那人见他说完名字后还兀自咬着青紫的唇站着,终于收敛起话中的笑意。“在下清晨练刀时就看见你站在这里,一动不动统共三个时辰。哪怕是犯下什么天大的错,此处地祇也早该原谅你啦。”
玉甲辰闭口不言,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使出吃奶的劲儿努力摆了摆头。
“师弟在怕什么?担忧同门笑话么?此处除你我外再无一人,门生皆去武场里习武去了,你要走便走,自然没人会嘲笑你。”那人饶有趣味道。
并非如此。玉甲辰又摇了摇头,眼里的执着之色丝毫未改。
那人叹息道。“那是在怕长老过后找你麻烦?唉,那些老前辈虽然武功高强,但皆是些守陈规腐条的人物,师弟何必事事顺从他们?”
玉甲辰回想起长老们那一张张冷若冰霜、好似老须虬结的面孔,顿时不禁打了个寒颤。但他仍直着脖子拼命摇起了头。
“唉——”没想到那人发出一声长叹,似是对玉甲辰的答案心知肚明了一般。“在下明白了。”
“你既不是怕同门笑话,也不是在怕长老责骂。不过是……心中过于倨傲,放不下自尊罢了。”那人说,清冷的声音自舞动的纱幕后传来。
这话可叫玉甲辰一时难以接受。若教一个人失却自尊的话,那岂不是意味着与自轻自贱落到同一个境地?
但那人似乎不是这个意思。其话中指的意思是:他太过于固执于自己的想法。长老们只罚他两个时辰,而玉甲辰偏要站三个时辰,此举不仅无益,也不会让长老们就此对他改观。到头来不过是他的偏执心在作怪,自己感动了自己罢了。
玉甲辰的面上一瞬间闪过不甘之色,这可没逃过对方的眼睛。
“想通了就走罢,师弟若要在去山顶的路上一直立着,在下可会因此而于心不安的。”那人扶了一下斗笠,恬淡笑道。
“为……何。”
玉甲辰艰难地从喉咙处挤出几个字。
为何要对自己说这些话?为何会因此而于心不安?说到底这人究竟是何身份?他想问的问题太多,却无力将其一一吐出。
“因为师弟不像在下这样,可是个练武的好苗子。若是这好苗子折损在此处,在下可会难过得很。”
那人神神秘秘地笑道,走上前来打量玉甲辰。待其走近了,玉甲辰朦胧间才猛然发觉那人腰侧悬着一把长刀。
——是玉白刀!
自小崇尚玉白刀法的玉甲辰自然不会错认。他曾听闻玉白刀通体晶莹,好似冰雕玉砌一般,也曾在书中画里见识过描绘此刀的各家笔法。
直至今日,他方才得以一见。那刀果然名不虚传,哪怕只望上一眼都能立时慑住人的心神。果真似玉般洁美,如雪般澄冽。
而带着这玉白刀的还能是谁?
玉甲辰只能想到一人,这世上也仅此一人。
“你……”说不清是口舌冻僵还是震惊的缘故,总之,玉甲辰口中发出了失神的声音。
那人轻浅一笑,这一笑引得刀柄上悬着的玉饰也微微颤动起来。玉甲辰的眼睛不自觉地向那挂着的玉饰飞去一眼,顿时如遭晴天霹雳、五雷轰顶。
天山门弟子皆会在刀剑之上悬挂玉|珠作为入了宗门的凭证。刚入门的弟子只能挂上一颗玉|珠,像玉甲辰这样的后辈中的佼佼者至多也只能挂两颗。
但那人的刀上,竟然悬挂着一枚——玉佩。
这只意味着一事:此人的地位甚至在于掌理宗门万事的长老之上。平日见了长老都需垂头静立的玉甲辰可想不到,要是有一天自己见了这样刀上挂着玉佩的人该如何是好,是要五体投地,把头磕进地里么?
似是看出了玉甲辰的慌张,那人笑着报上了自己的身份。“若长老的话不肯听,门主的话又如何?师弟,算是在下玉求瑕的恳请,先从这冰天雪地里离开吧。”
没错,正与玉甲辰料想得一样。那个戴着垂纱斗笠、腰悬长刀的古怪人物,正是以仅仅三刀组成的一套刀法名满天下的玉求瑕,正是玉甲辰崇拜思慕已久的,传闻中的玉白刀客!
玉求瑕,此名中包含的意涵是:白璧无瑕,而其人秉性、武艺还要胜完璧一筹。正因无瑕,才能说出“求瑕”这般孤傲言语。玉甲辰也因此一直认定玉白刀客是位冷傲轻狂的人物,谁知当今一见才发觉对方不仅不傲,反而更似个平易近人的人。
“师弟,走罢。”
那人伸手来扶他,语气轻柔缓和。当那手触及他的一瞬间,玉甲辰狠狠地颤抖了一下。
这颤抖并非出于寒冻,而是因那人的手与常人无异,温热得几乎要教玉甲辰落下泪来。哪怕身处于这天寒地冻间,他也恍似立时重返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