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沙渐渐淹没了金震的容颜,将笑靥与过往深深埋入土里。但悲伤却抹不去、洗不净,只会如陈年佳酿,愈来愈浓。
海棠树下立起了个小土包,丑陋而孤寂。光阴从来是最狠毒的利刃,能削净人心过往。用不了多少年,此处一定会芳草萋芜,无人得知谁曾在此处过活,也不知谁曾在这里故去。
金五从随行的杂物里翻出一瓶药酒,浇在土包上,自己喝了几口,又因为难喝而呸了出来,三娘调的药酒从来难以下咽。他握着陶瓶呆了许久,忽而一仰脖灌了下去,热辣的酒液如锋利的刀子,将早已支离破碎的内里划得鲜血淋漓。
最后他做了一件事,将柴房的挂锁卸下,院内的枯枝砍断,聚拢堆起。火七给他留了许多硝瓶,还有些许硫黄粉,他看着风向,把火把丢进柴草里。候天楼兴许还会再来,那时也许会掘出他阿爷的尸骨,或是以最下作的法子让他痛苦绝望,所以他不能留下后路。
火势起得很快,明亮的火舌瞬时蹿上竹泥墙、小青瓦,蔓上漆木门,朱石阶,海棠树与青梅花哧哧迸裂作响,满耳尽是崩摧朽断声。天空红彤发亮,热浪蒸腾,金府湮没在一片火海之中。
过往的一切在烈焰中烧灼。金五站在焰浪前,眼神如无波古井,宁静死寂,却藏着惊涛骇浪。
火光映得他满身血红。他仰起头,看到头顶有微弱的星子闪烁,在荒凉夜色里如将熄的烛光,又似暗海里迷失的航船。
“阿爷,你要我活着,我便活着。”
金乌抓紧了手里的剑,喃喃道。
“从今往后,我既无前路,也无归途。…死且不惧,又怎怕独活。”
--------------------
元旦快乐w这篇文从18年写到19年再到20年,真的好长好长哈哈,感谢各位小伙伴的陪伴呀
第127章 (四十二)风雪共恓惶
天山门,飞雪漫天,坚冰遍野。
一间白墙黑瓦的堂屋孤伶伶地矗立在寒风里。明月藻饰,漆红的落地隔扇,窗格处被木板钉得死死的。门外头挂着把三簧锁,锁上又连环套着几只木锁。
玉乙未拂了肩发上的雪,哆嗦着手将锁一个个打开。
他身后立着个清丽姑娘,白纱直裙,云边霞带,生得副冰肌玉骨的模样,神态却警敏沉静,正是后辈间人人爱慕的玉丙子。
她提着食盒,眯了眼,肃正道:“乙未师兄,为门主送饭食是西巽长老吩咐我的事儿,不必劳你费神。”
玉乙未牙齿打战,依然费劲地开着锁:“不…不成!你不知道门主是何等油滑狡诈之人,上回…上回他冒用了你名头从静堂里溜出来,咱们都被他骗得好苦!”
自入天山门的第一日起,他便听说有两样物事在宗门内惹不得:一是门规,道道是金科玉律,全无阿贵徇私之余地。二是门主,天山门门主玉求瑕可称得上是奇葩异类,没有哪一任门主像他这般将玉白刀使得出神入化,也没有哪任门主成日被四长老钻头觅缝地寻来找去,每次逮着就是一顿好打。
玉丙子蹙眉道:“师兄,你怎地用这等无礼之辞轻薄人?那人贵为门主,又是女儿身、姑娘家,承袭玉白刀法已是不易,怎么还得挨人品评?”
除却长老,弟子中仅有玉甲辰与玉乙未与门主走得近些,得知他真身一二情形。乙未心道,玉求瑕要是个姑娘家,那娶他那人该倒了八辈子血霉,净挨添堵!
他正手忙脚乱地对着锁槽,忽听玉丙子轻声道:“甲辰师兄曾嘱咐我,说门主心思颇细密,是个难处之人,要我们这些守着静堂的多提防点,这话是真的么?”
玉乙未惊奇道:“甲辰师兄说过此话?”他还以为玉甲辰该是个围着门主打转的跟屁虫,青白不分,没想到竟能说出这等话来。
咯嚓一声,隔扇开了。两人未急着推门,玉丙子将食盒放在脚边,玉乙未先把手按在剑柄上,如临深渊地用履尖踢开门扇。
他们被玉求瑕整得惨了,怕了,觉得那人精奇古怪,不知又会使出什么法子。
果真,静堂中空无一人。一只布引枕孤零零地挨在墙边,周围是浓厚的黑黯。
玉丙子问:“又溜了?”
玉乙未道:“又溜了。”语气是笃定而平静的,仿佛这事儿已发生过成百上千回一般。
“西巽长老不会怪罪么?”
“如何怪罪?怪门主生了两条腿么?”玉乙未唉声叹气,“依我看,他该是个蜈蚣精,即便要打断两只腿,还有九十余条。”
他们说着闲话,却没有自门边离开的意思。玉乙未贫着嘴,手里的剑尖却已抵上了门板。
玉丙子正不解其意,忽地两瞳一缩——只见玉乙未微微压下眉头,倏地刺出一剑,把门扇刺了个对穿!他这一剑几乎用上了全身气力,剑尖钉入墙里,只余剑格露在隔扇外。
“师兄,这……”
“没啥,”玉乙未警惕地往堂中迈了一步,“我怕门主藏在隔扇后。俗语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虽说直觉玉求瑕已溜之大吉,但玉乙未却心中清楚:外头布了重重门闩、门锁,料是玉白刀客也插翅难逃。更何况那人此时浑身骨脉尽裂、动弹不得,玉白刀又已沉入冰池剑冢的当下?
他谨慎地往钉死的格心后一瞧,又是果不其然,空空荡荡。
这下玉乙未也懵了头,人道玉白刀客虚渺如雾,似水月镜花,如今看来倒像个鬼魅幽灵,连锁得严实坚牢的静堂也能顺遂脱逃。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玉丙子道。“丙子,你往日为门主送过几次饭食,可看出有何异状?”
玉丙子道:“何止是看出,门主天天有异状。”
她伸手指着梁柱道,“初时我还不懂规矩,竟径直端了食盘入静堂来,你猜我那时看到了什么?门主倒吊在梁木上,险些把自己勒毙了气,说是想摸摸顶上有无松脱的口儿能出去,结果脚底一滑,缠在梁上的布条不知怎地套在了脖颈上。”
“第二回 我不敢入堂,只开了条门隙把食盒塞进去。门主在里头鬼吒狼嚎似的唱小曲儿,见我来了,便乞皮赖脸地问我有无碗口大的铁链子,说她躁动得很,想拿条铁链子把自己锁着。我怕她拿这链子来寻短见,才未应允,后来静堂里又总传出些怪声,似是有人高声咳嗽,又似是哭号惨叫,唉。”玉丙子按着仿佛要蹙成死结的眉心,道,“说是怪胎,的确也怪。”
玉乙未听直了眼。
他连连摆手,支吾道:“不对,不对。师妹,你且再想想,近来此处可曾多了什么东西,又或是少了什么物件?”
听他所言,玉丙子歪着脑袋思索良久,终有所悟,惊道:“对了,前几日我收食盒时…似是…少了一对儿筷子!”
“筷子?”
玉乙未本想问丙子玉求瑕是否趁她不备顺走了钥匙,抑或是藏了铁片短刀一类的危险物事,没想到少的竟是对筷子。
二人沉默地伫立在静堂中。倏时间,玉丙子忽而眼神一凛,道,“有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