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老翁哈哈笑着摆摆指头。”老夫可是鸡鸣狗盗之徒,年轻时还当过采花贼,玷污过姑娘身子。即便如此你也觉得老夫是个好人?“
少年仆役努力地想了好一会儿。他现在觉得似乎并不那么好了。
竹老翁又一指庭中不远处的人影,问道。”那你觉得他是什么人?“
老翁指的正是金乌。只见金少爷正与一个绅衿模样的人争辩着,谈到激愤处他咬牙切齿、怒火中烧,一对吊眼迸出尖利凶光。这副模样直看得王小元心惊肉跳,不由得回想起往日被他欺压打骂的悲惨景象,于是颤声答道。“坏…坏人。”
竹老翁拍一把他的肩膀,笑道。“那你去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罢。”
被老汉结实手劲一推,王小元不由得出了回廊。他战战兢兢地靠近了正争辩的二人,万幸的是金乌头也不回,酣于与那绅衿辩出个歪理,并未发现他靠近。
只听金乌骂道。“你这狗彘不如的东西,不瘗埋这些尸首,难不成要端到你下厨去切剁了喂你么?”
绅衿用袖口擦去脑门上的汗珠,辩道。“这位公子,你说话好生难听。我家这地自是由我家说了算,哪里知道什么漏泽园?”
“官府定的掩埋尸首之处,你怎会不知?”金乌怒道,两眼狠厉地瞪他,似是下一刻便会将其生吞活剥一般。“占了别人的坟地,也不怕饭里吃出骨灰来?”
原来他们二人争的是究竟要将这些乡民的尸首安葬何处。乡人中有不少游民,无亲人帮忙下葬,先前官府定下的葬处又被这绅衿占去,流民只得草席裹尸,胡乱弃在郊野。
绅衿眯了眼,一点精光在眼缝里闪过,他反笑道。“这位公子,你若要借我家的地也未尝不可。”
“什么?”
“葬一人七百钱,如何?那地是祖宗定下的风水福地,可不能平白作了荒冢。”
这要价可说是狮子大开口。这绅衿明明已强占那处地盘,此刻却假情假意做起买卖来了。他瞧金乌穿着一身捻金锦缎衣,心里料定这是位富家子弟,准可以捞个盆盈钵满。
金乌却冷冷哼了一声。“想得倒美,有这价钱我能厚葬你家祖宗十八代。”
绅衿也对以冷笑。“一文不出,还在这里装什么仁义之辈?”
他俩冷嘲热讽,针锋相对。金乌虽气势极盛,但奈何在绅衿看来不过是位无甚见识的败家子弟。绅衿见他年纪轻轻,言语轻狂,便料定他未见过什么大风大浪,不懂得世间圆滑道理,心下愈发轻视起来。
不料此时背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咳,待绅衿回过神来时,一把刀忽地架在了他脖子上。
只见少年仆役抽了刀来,闭着眼咳嗽道。“废话甚多,要地还是要命,选一个吧。”他说起话来义正辞严,极有正派风范,即便是这等蛮不讲理的话多能说得理直气壮。
金乌瞥了一眼王小元,倒是什么也没说。
王小元搜肠刮肚,总算想出了这么个下作的法子。只是他在自家少爷的目光移到自己身上时还是禁不住一阵恶寒,他素来怕惯了金乌,即便对方扫一眼过来都要吓得抖三抖。只是此时他不得不装腔作势来吓那绅衿,便硬着头皮站在金少爷身边。
绅衿哪里见过如此强横举动?当即抖着嘴皮子嚷道。“你…你怎么……杀人犯法,你可杀不得我!”
王小元眨着眼看他。“我再问你一次,要地还是要命?”又忽而笑道。“我们武人可不讲道理,只凭一把快刀。”
“你…有种报上名来,什么武人,我倒要瞧瞧武盟治不治得你…”那绅衿说话声渐弱,口上虽在威胁,气势却已散得一干二净。
这时一直在旁默默观望着的金少爷忽而开口。“每葬一人,便以一百钱偿你,如何?”
即便是婴幼瘗葬也需三百钱左右的花费,绅衿刚想开口抗议,却忽地想起脖子上仍架着王小元的刀,口齿哆嗦起来。
“欺人太甚!”他骂,却只引来两人相视一笑。
待将丧葬处的事儿谈妥、绅衿灰头土脸地溜走后,金乌终于长出一口气,面上的笑容倏忽不见,好似浮光一现般。他随即不耐烦地挑起眉头,一掌打在王小元头上。
少年仆役慌忙捂住脑袋,金少爷忽如其来的这一记可叫他瞬时慌了神,心里一时充盈着要被自家少爷狠揍的恐慌,脸上又显出一点无措的茫然来。
“你来做什么?”金乌面无表情地问他。
王小元想了一会儿。“来当恶人。”
金乌依旧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他斜睨了一眼王小元手上握着的刀,道。“三娘没说过不准你出刀么?”
少年仆役笑嘻嘻地弹了一下刀刃。“假刀不算作‘刀’。”
他其实现在心慌得很,金少爷平日都对他大呼小叫,若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便会横眉竖眼、气急败坏,仿佛一刻也不会歇气。因而此时这种冷淡的模样才更教王小元害怕,不知这主子又会寻什么办法来折腾他。
他忽而想起三娘对他说的话――“若是见了金少爷,那才知道‘气’字怎么写咧。”那时三娘曾如此说道。不知怎的少年仆役总觉得这才是金乌真正动怒,不仅浑身寒气逼人,仿若拒人于千里之外,一对阴冷好似深潭的眼眸里仿佛酝酿着沉沉墨雨。
金乌却不理他,兀自往尸堆里走去。满地鲜血稀泥染得锦衣脏污,他却毫不在乎,弯腰在草堆翻出了两件长条物事,把其中一件扔给王小元。
少年仆役忙接住一看,原来是一把铁铲。
“少爷…这是…?”
金乌把铁铲扛在肩上,道。“挖墓穴去。”
“挖、挖墓穴?”
王小元大吃一惊,但他看金少爷神态认真,似乎并非在开玩笑。
“人被杀了大半,死的死,伤的伤。你看三娘已经忙得分/身乏术,无多余人手来处理尸首了 。”金乌道。“若放着尸体不顾,迟早会有瘟疫横行。”
他说完这话后便闭口不言,兀自往庄外行去。少年仆役似乎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肃冷的模样,一时不知所措。直到金少爷远远地在前头叫道:“王小元!”才猛地回过神来。
少年仆役提着铁铲快步赶上,也不敢开口说话,便盯着他被晨曦映得光亮的侧脸出了神。柔光氤氲,金乌那锋锐而阴冷的眉目似是变得轻柔起来一般。这人默然不语时倒是隐隐显出一派从容安稳的气度来,看起来倒不像平日那般急躁了。
自从昨夜与传闻中的黑衣罗刹打过照面后,王小元忽而觉得以前见过的恶人都不算得“恶人”了。与割人首级、残害尸身、以杀人取乐的黑衣人相比,他立时觉得会为安葬乡民与绅衿争辩的金少爷可真算不得什么“天底下最坏的坏人”――虽然之前他一直如此作想。
金乌察觉到了王小元投来的视线,忽而道。“你在伤心些什么?”
没想到金乌会问他这般问题,王小元哈哈傻笑道。“哪里在伤心?”
“少在我面前装蒜,”金乌又敲了一下他额头,没好气地道。“你心里想些什么,我一看便知。”
“那么,我在伤心的事少爷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啦?”
“十有八/九。”金乌说。“还不是那黑衣罗刹的事?那人不过是个杀人惯犯,手段低劣得很,最是无趣。明明是小事一桩,你怎么就糊涂到要把自己绕进去?”他说这话时漫不经心,似是丝毫不将昨夜那血气逼人的交锋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