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师兄的好你怎能明白?还有一日,宗门南赤长老驯养的白鸷偷飞了,鄙人一路追到崖边,竟不慎滑了下去。若不是扯住青藤,整个人非得摔得粉身碎骨不可。”
王小元两眼盯着钱家庄内的曳曳灯火,有些不经心地问道。“然后呢,是你师兄救了你么?”
第19章 (七)山雪玉嶙峋
“并非如此。鄙人拽住那藤悬在空中,忽地听到师兄的声音:‘师弟,你怎么也在此处?’鄙人惊得往脚下一看,只见一个戴着斗笠的身影也抓着藤条悬在那处,原来师兄也掉下山崖了。”
玉甲辰忆及此,竟不觉挺起胸脯笑了起来,仿佛和师兄一起掉下悬崖是什么值得夸耀的幸事一般。
“幸好崖边有一凹陷处,咱们顺着青藤攀至那处歇脚。鄙人仔细一瞧,发现师兄手里竟提着那长老豢养的白鸷,不禁喜道:‘师兄果然厉害,如此一来鄙人也好向南赤长老交差了!’又不住忧道,‘可惜这崖壁陡峭,凭鄙人轻功难以上去,这该如何是好?’”
“师兄道:‘师弟莫慌,在下自有办法。’说罢便用刀从衣袖上割了一片布下来,割破指头以血书了‘救命’二字,又把那布片系在白鸷身上,将其放飞。”
说到此处,玉甲辰长叹,“谁知那白鸷平日被南赤长老喂得膘肥体壮,只能像只山鸡般扑扑走动,竟一点也飞不起来。师兄叹了口气将其捉回,道:‘师弟,你折些树枝来。’鄙人取了些枯藤干叶,待折返时火已经生起,那白鸷已被拔了毛放在火上烤得滋滋冒油。”
“……”王小元默然无语了好一会儿,“也就是说,你师兄真把那鸷鸟给烤了?”
玉甲辰道。“怎…怎算得上是‘烤’?鄙人当下慌得不知所措:‘这鸟儿可是南赤长老心头爱物,师兄把它烤了,怕不是又要被长老捉了挨三天三夜的打!’师兄笑道,‘在下看咱们二人还要在这崖下困上几日,不填饱肚子怎么行?师弟莫慌,在下未犯杀生之戒,不过是刚才饿得狠了,不由得在火前念了几句,不想这白鸷有大慈悲心,竟扑棱棱入了火里。’”
听玉甲辰如此一说,王小元连连摇头。“天下怎会有这么好的事。我看不过是你师兄趁你不备将那鸟儿拔了毛穿了枝儿,赶忙放在火上烤。”
“这、这怎么可能!”年轻道士急得眼眶都红了。
王小元却接着摇头道。“据门主所说,你师兄不就是个爱钻空子、偏不安分的人么?怎能受到门主你的尊崇?”
他虽然也颇向往玉白刀客的江湖轶事,但大多佩服于那刀客的刀技之精湛,待人之侠义,此时听玉甲辰说起他这位“师兄”竟觉得有几分惊奇,在惊奇之外居然又有一丝古怪的理所当然感。
道士力争道。“所以王兄你真是不知道师兄的好心!虽说将长老的白鸷捉了来烤,师兄却一口没动,将吃食皆分与鄙人。夜来寒冻,他便把外袍披在我身上,自己打着寒战守夜。”
他说着说着,声音竟不自觉地有些哽咽,一对玉目雾水渐起。玉甲辰回想起初入天山门之时,尚且年幼的他第一眼便瞧见了那位名震天下的玉白刀客。
那时玉求瑕正迎风立于山巅之上,白雪皑皑,玉求瑕也着一身素白衣裳静立,若不是斗笠沿边垂纱簌簌,那瘦削身影似是要与冰天雪地化为一体。山下跪着一排拜入天山门下的新弟子,脊背如嶙峋顽石般隆起,头颅埋在一片霜雪中。玉求瑕却看也不看他们,脸向着崖边,兀自望着满天飞旋的鸷鸟出神。
小玉甲辰当年心里便很是不服:为何这个戴着斗笠、看不清颜面的古怪人物丝毫不把旁人放在眼里?
但天长日久,与这个怪人相处久了后,玉甲辰居然也发现了这位叫玉求瑕的师兄的平易近人之处――比如师兄的刀法虽然称天下第一,他自己却总会被宗门长老教训得灰头土脸;比如师兄总爱往山下偷跑,甚至对师弟们从镇里带来的零嘴垂涎欲滴。
虽说此人看似不食人烟,令人生畏,但却怀一颗善心,常教导玉甲辰不得行歪路;同时又有些小机灵,爱避开门规管教,直叫宗门长老发怒。
“师弟,不可学在下这般把人家鸟儿拿去烤了。”
说这话时,当年的玉求瑕有气无力地在雪洞外盘坐。初升红日越过云海将暖光漫漫地洒在他身上,玉求瑕伸手去按了按盖在脸上的斗笠,手指消瘦而苍白,在日光下犹如白玉。
那时他们在崖下被困了三日,终被门徒发现,救了上来。虽说两人皆挨饿受冻,但玉甲辰因有师兄护着,倒也不至于狼狈,但玉求瑕可就惨了:几位师弟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这形销骨立的家伙扶上崖来,还没安生歇息一阵玉求瑕就又被长老叫了去。
玉甲辰再见他时只觉对方气息零乱,出声间又夹着几声嘶嘶抽气,看来是被长老们用过杖刑。小师弟有些心疼他,低声问道。
“是因为那鸟儿是南赤长老的,师兄惹他生气了么?”
玉求瑕笑道。“惹他生气又何妨?若为了救那鸷而置师弟于不顾,那与破杀戒有何分别?只不过拿人财物毕竟是坏事,在下做过便算了,师弟你不可越界。”
少年玉甲辰听他声音喑哑,似是极为疲惫,忙不迭道。“师兄并无过错!即便真是犯了杀戒,食了鸟肉的人是鄙人,那错也应由鄙人来担…”
他声音激愤,几乎抑不住自身感情。不料未等再发声,玉求瑕便将那斗笠按在他面上,嘘声道。
“师弟且收声,若要叫旁人听到,那我那些杖子岂不是白挨了?”
浅浅笑声自斗笠后传来。玉甲辰扑眨着眼,虽看不到师兄面容,但其声如往常一般儒柔和雅,宛若山泉淙淙。
说罢此话,玉求瑕将斗笠取回重戴回头上,不给师弟半点窥见其容颜的机会。玉甲辰张口结舌了好一阵,忽而没头没脑地问道。
“师兄,为何你总戴着那斗笠?”
玉求瑕的头轻轻一偏,纱幕漾漾,有些惊讶地道。“师弟是想看在下的样貌么?”
“不、不是,鄙人哪敢提出如此僭越的要求!”玉甲辰红着脸使劲儿辩驳道,“只不过……心中不免有些好奇。”
话虽如此,当他看到玉求瑕的手指搭上笠沿,将笠帽稍稍掀起时一颗心还是砰砰狂跳起来。
但可惜的是,他这位师兄似是在思索如何作答,好一会儿便松开了手让斗笠重新稳稳盖在面上。半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笑道。
“此事可别声张,师弟你有所不知,宗门后辈大多还把我当成师姐呢。”
“也、也就是说,师兄有意要扮作女儿身?”
“绝无此事。”玉求瑕道。“只不过玉白刀法质阳势柔,旁人若知在下是男子,多会无谋效仿此刀法。殊不知为握此刀需将全身骨脉震裂,再以气贯之,往复五年终成型。纵使修成刀法也定会元气大伤,其间苦痛难以为外人道也。”
玉甲辰未听过如此骇人的修炼之法,立时惨白着脸说不出话来。他先前极向往玉白刀法,也能看出他师兄身法柔韧得不似常人,没想到其中竟有如此心酸之事。
“承袭玉白刀,需承受如此苦难么?”
“天山门向来看刀不看人。别的侠客若觉得刀剑不称手,换一把便是,但在此处不同。”玉求瑕道。“若是玉白刀不认主,那便需要把使刀的人换下,若不能迎合玉白刀阳柔的路子,再天赋秉异之人也会被逐出山门。”
想到此处,玉甲辰打了个寒战,他知道这逐出山门一事非同小可:天山门在世人眼中一向隐秘,原因之一是宗门位处人烟罕至之处,其二便是出了山门之人必须将从门中取得之物全数奉还。
而自幼在天山门处长大的玉甲辰,如若有一日要脱离宗门的话,奉还的不止是身上衣物、剑上玉|珠,恐怕连武功与有关天山门的一切记忆都得还回。断去手脚,废其功力这点玉甲辰尚且能想到,但如何将头脑里的念想完全抹杀?他没见过那些出了天山门的人,自然也想不明白。
玉甲辰轻声问。“师兄真是将全身骨脉断裂,才能拿起这玉白刀的么?”
玉求瑕并未直截了当地回答,反伸出一手向他,和缓笑道。“师弟若不信,可摸摸看。你师兄的骨头早就被玄铁小锤一根根敲碎啦。”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却让小道士不禁脊背生寒。他咽了口唾沫去看师兄的手,手指纤瘦惨白、指节突出,掌心处留着常年握刀的茧。手腕细弱,似是要隐在袖中一般。若是依玉求瑕所说,他全身骨脉皆被有意震碎,那么这只手也应无骨头支撑,软绵绵地垂下来便是。
只听玉求瑕淡淡道。“师弟也应知道,人之骨生来顽硬,即便通过苦练将筋脉舒活,若非十年如一日地饮长老们调制的药酒,一时半会还是无法运起阳柔之功。但真要花费十年去入这功法的门,实在太晚,因而前人想出了这一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