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错了么?”
水十九先啜了口茶,定了定心神,旋即勉力笑道,“在要骗少楼主的那一刻起…早已知道了。”
金乌睁大了眼看他,直瞅得水十九毛骨悚然。
刺客打着哈哈道:“我还以为少楼主定会将我扒皮抽筋呢,看来还是待我太温柔了些。”他闭了眼,避开金乌那仿佛能直直洞穿心扉的尖利目光,咬着牙道。
“来罢,还有什么要用来怪罪我的手段,尽管使在我身上罢。”
罗刹鬼忽而向他诡黠地一笑。“我为何要怪你?”
水十九愣了一愣:“我不是和玉白刀客合伙骗了你,害你出丑了么?”
金乌突地揽过他的肩,贴着他额头道,“哼,我要是因为这事儿怪你,那还有什么用?不该做的事全做了个遍,不该教人看的也全被你了个精光。”
他将革鞭在手里一转,用握柄威胁性地敲了敲水十九的面颊,作势要咬他,冷笑道,“所以,你也得乖乖给我做事,知道了么?咱们也都算得是那个破落候天楼的刺客,你怎地胳膊肘往外拐呢?”
看金乌这副阴险之极的神色,水十九心里忽而有些发慌,却也没辙,点了点头。
“少楼主要我办什么事?”
金乌凑过脸来,向他险诈地一笑:“我要你——”
“——和我一起收拾那个姓王的蠢蛋,要他吃不了兜着走。”
——
入秋了,凉风大起,山溪转寒。府中下人也都从衣箱底取出锦褥、缎子被面,铺到床榻上。库房里的温绸絮子也被拿出,提前用来做过冬的衣裳。廊外的落叶愈来愈多,飘悠悠底从枝头荡下,栖身在青石砖上。
府中近来有几个着柳绿袄儿的婆子进进出出,忙上忙下,似是被请来的缝衣工。王小元好奇,偷瞧过几回,发现她们除却做秋衣外,却还做些小袖褙子、水蓝缎裙,还有些缀着彩花的青面百褶裙,都是些女子的衣裙式样。
这府里的丫鬟不多,用的衣料也无这末好。王小元瞧得惊惶失措,不知金乌寻这些缝衣匠来作甚。莫非是自己先前将他欺负得过火了,金乌想明白了,不再要他,去寻了个门当户对的千金作媳妇儿?
这些时日,他与金乌依然时常厮缠。自那一日过后,他从水十九那儿学到了些本事,翻云覆雨时倒也不算得太青涩了,金乌竟也有主动寻他的时候。但他俩虽辗转床褥,交心话却一句也不谈,有时躺在衾褥里,只是静静地抱着,摩一摩对方的脊背与发丝,一言不发。王小元也问过金乌这事儿,可金乌只是枕着手朝他狡黠地笑,说:“你猜。”
王小元惴惴不安,地也扫不好了,却又见得近来绿油门外有些雇来的车坊车马,门房在同马夫悄声商议路程之事。他想过去偷听几声,可脑袋方一凑过去,门房便嘿嘿地望着他笑,眼里似有些揶揄之色。王小元蒙在鼓里,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安之情日愈加重。直到有一日,水十九拎着只紫檀盒子上门来,王小元认出那是个女子的首饰盒,总算忍不住,拉他到廊里坐下,寒暄了几句后软磨硬泡着要瞧那盒里的物事。
果不其然,那里头有套金簪钗,掩鬓、花钿、挑心等一应俱全。王小元顿时煞白了脸,结巴着问水十九道:“这…这……这些都是用来做什么的?”
他猜金乌要娶个过门媳妇儿了。这些华贵衣饰都是为那女子备下的,至于那雇来的车马,大抵是要用作迎亲的。一想到这处,他倒难过起来了,心里像有小虫儿胡乱啃咬一般。
水十九却看着他笑,咧开一口洁白贝齿:“你真不知道?”
王小元伤心地道:“…不知道。”
刺客俯在他耳旁,悄声说:“这是…给你的。”
“嗯……”王小元浑噩应道,过了老长一段时候,他突地一个激灵,浑身一抖,“嗯?”
那些红艳艳的袄子,素青的裙面,金玉錾花簪子,从车行里雇的车马,全都是给他的?
水十九笑道:“你不知道么?少楼主这人就是睚眦必报,对你怀恨在心。他说啦,要把你打扮得像个花枝招颤的姑娘,把你卖进醉春园里去,做个小花娘。”
王小元傻眼了,一时间噎住了声。这话听起来离奇,可金乌却真干过,且不止一回两回。他怀疑王太早同金乌勾结上了,竟想些下作法子整他。
“我…这……他真要卖我?”王小元指着自己道。
他突然间想通了许多事,那绮罗衣衫是给他打扮用的,首饰、眉墨、口脂也都是给他的,至于那门房近日里商议的车马之事,也是为了备好车子,要将他拐送进醉春园里。
“是啊,他说若不报上回的仇,他会辗转反侧,于心不安。对了,少楼主要我捎个话给你。”水十九笑吟吟地道,“他说……‘反正也不是头一回了,你便乖乖等死罢,王小元。’”
王小元如遭晴空霹雳,整个人木在原地。
不知愣神了多久,后院里有人喊他名字,他方才返过神来,倒抱着笤帚往回走。他左足和右足一个劲地打缠,几回都要跌进方扫在一旁的落叶堆里,
待得那少年仆役失魂落魄地走了,刺客才拾整起那紫檀盒,慢悠悠地踅到正房处,叩了叩槅扇。
过了片刻,槅扇吱呀一声开了道缝,一个脑袋先探了出来。是贼头鼠脑的金乌。
“怎么样,吓着那蠢材了么?”金乌问。
水十九想了想,“看起来吓得不轻。”
金乌得意道:“哼,真是个胆小如豆的废物。待我将一切都置办妥当了,便来好好收拾他!”
刺客却沉思片刻,道,“少楼主,我觉得您往后也要小心着些。”
“怎么了?”金乌瞪眼道。
“你别看玉白刀客如今这副缩头缩脑的模样,他心思甚多,肚中尽是坏水,定已在心里盘算着些坏事儿。”
金乌拍了拍他,“那你帮忙看着点那小子,有什么风吹草动,便同我说一声。”
水十九瞧他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有些恶寒,方想开口拒绝,却见他回身从房里取出一只白釉经瓶,递到自己眼前。水十九接过来,打开盖儿嗅了嗅,是上好的江米酒,金贵得很。
“这段时日听我的话,别听那蠢小子的。”金乌朝他嚣滑地一笑,手上拍他的力道重了些,“知道了么?”
刺客望了望金乌,又看看手里的江米酒,脸上也浮现出刁滑笑意,京巴犬似的点头哈腰起来。
“自然…一切听凭少楼主吩咐。”
水十九被放回北街去了。金乌要他干回候天楼刺客暗地里监看人的勾当,他便隔三差五地来在檐瓦上蹲守。王小元每日的行迹千篇一律,清早起来浥尘洒扫,到井边汲两桶水给东厨,麻利地劈够一日要用的柴火,然后蹲在厨头前巴望早膳做完。有时要去干跑腿的活,便去街里的酒肆听上一两段话文,看茶客琢磨残棋。水十九把这些事儿复述给金乌听,金乌听了也嫌烦闷。
但有一件事却算得有些奇怪。每隔几日,王小元便会去东街,那儿十里都是药肆。水十九想乘机探探他行踪,可每当一钻入熙攘人群,这小子便似活鱼入水般溜得飞快。有时他人影闪进了醉春园,一晃又不见了影儿。
待回金府禀报时,听水十九这么一说,金乌也纳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