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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响 第18章

回响 东西 8010 2021-11-25 01:40

  “不可能。”邵天伟忽地睁大眼睛,仿佛被吓着了。

  “所以我很矛盾,告诉你吧,肯定会影响她在专案组里的威信,而且家丑外扬,不告诉你吧,我又拿不定主意,疑虑有三:万一她发病会不会影响办案?再这么熬下去她的身体扛不扛得住?我要不要找专案组的领导反映这个情况?”

  “千万别乱讲。首先,她没有你说的那些表现;其次,现在是办案的关键时刻,如果你反映不当领导把她调走,那这个案可能又要变成悬案。你们知识分子天生就有正义感,难道你希望凶手逍遥法外吗?”

  “不希望,但任何家庭都承受不起疾病的折磨,所谓幸福都以健康为前提。”

  “她的健康没问题。”

  “如果有问题你负得起责任吗?”

  “负得起。”

  “你怎么负?”

  邵天伟被问傻了,他只顺口一答,却没想过怎么负责。看着慕达夫咄咄逼人的眼神,他忽然明白平时脱口而出的语言根本就经不起追问,只是说惯了,听惯了,以为拿来一用就可以搪塞和应付,就像说“没关系”“放心”“啥都不用说了”那样。但慕达夫偏偏不吃这套,他是整天跟文字打交道的人,对每个字词的含义都要认真检验并落实到位。邵天伟尴尬了,因为这个责任他压根儿就负不起。他说我得想想。慕达夫说我特别在乎你的意见,这事我不可能再找别人商量,包括她的父母,他们平时走路都颤颤巍巍的,哪经得起这个刺激。如果她的情绪有波动,麻烦你及时告诉我,另外,拜托你在工作中帮我照顾照顾她。说着,慕达夫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过来。邵天伟问这是什么?慕达夫说一点活动经费,用于请她吃饭唱歌什么的,总之是让她开心。邵天伟把信封推回来,说你一个教授,怎么动不动就用钱来解决问题?

  这话把慕达夫戗得脸都红了,他捏着那个信封像捏着自己的尾巴,递也不是,收也不是。他说夫妻为什么称对方为另一半?因为他们合起来才算完整,也就是说这一半生病了那一半也会痛,她失眠我也失眠,她吃药我也吃药。看着她紧张焦虑难受,我急得直跳脚。她是个要强的人,不愿承认自己有病,也不愿接受我的关心和照顾。我只能事事顺着她,在外围悄悄地做点缓解她压力的工作,还不能让她知道,就像跟领导打球或下棋,即便输也不能输得太明显。她的情绪是我生活质量的晴雨表,客观地讲,我的生活质量不高。在她的影响下,我也快变成高压锅了,每天都想爆发。但男人嘛,手劲大,锅盖也就拧得紧一点。每天我都在想如何才能让她像从前那样快乐?只有她快乐我们全家才快乐。可是,我找不到让她快乐的钥匙,连跟她交流都有心理障碍,因为她宁可相信任何人也不愿相信我。我历来都鄙视用钱解决心理问题,但当别的办法都尝试无效后,才发现钱也许是办法之一。如果你把这钱拿着,那就相当于答应帮我,让我心里产生一点希望,希望在你的帮助下她的病会好起来,没准真的会好起来。

  “行吧,那你先把钱放我这儿。”邵天伟看见慕达夫说得眼眶都红了,不好意思再拒绝。

  第二天早上,邵天伟一走进办公室就先瞄冉咚咚的两只手,可她穿着制服,无论他怎么瞄也瞄不到她手腕子上到底有没有割痕。上午,专案组分头排查各宾馆及租屋,继续寻找嫌疑人下落。冉咚咚这个组负责排查城西路,邵天伟跟着她从这家宾馆查到那家宾馆,从这栋租屋查到那栋租屋,但他始终没机会看到她的手腕子。他想直接问她,却怕她反感。中途休息,他说他最近学会了看手相,可以看出一个人一辈子有几次爱情,离不离婚。两位年轻的警员先后把手伸给他看,他竟然说中了他们到目前为止谈过几次恋爱,惊得他们的嘴巴都合不拢了。他说冉姐你要不要看一看?冉咚咚伸出右手。他捏着她绵软的手掌,看着她掌心交错的纹路,说真没想到你只谈过一次恋爱。她说瞎扯,我更感兴趣的是会不会离婚?他说那得看左手。她说不是男左女右吗?她警惕地把手抽回去,左手不经意地往后一躲。从这个动作判断,他知道她的左手腕子有秘密。

  下班后,他说请她吃晚饭。她同意了,就近选了一家简餐店。两人落座,边吃边聊。她问为什么要请我?他说感谢你一直关照。她说都关照几年了,为什么偏偏是今天请?他说以前你一直不给机会。她说撒谎,你请我是为了这个吧?她挽起左衣袖。他看见她左手腕子上贴着一块创可贴,说你怎么知道?她说从你早上进办公室的那一刻起,我就发现你的神色不对,像个卧底,不仅看人的目光是斜的,而且看我的次数比平时至少多出百分之八十。平时你看我是看我的脸色,但今天你看我是看我的双手。不过你放心,只是破了一点皮,相当于被蚂蚁咬了一口。说完,她放下衣袖,用力压了压袖口,生怕它撑开。

  “可以问为什么吗?”邵天伟因为紧张声音有点滞涩。

  “我做噩梦了,但明知道是梦却怎么也醒不来,于是就制造一点痛感把自己唤醒。”冉咚咚闭上眼睛,似乎在回忆当时的感受。

  “这会影响你办案吗?”邵天伟不放心。

  “我办案跑偏了吗?或者说我违法违规不讲逻辑了?”

  “没有。”

  “那你担心什么?”

  “担心你的身体,我想帮你分担压力,却不知道怎么分担。”

  “吻我,”她指着自己生动的嘴唇,“现在就吻我。”

  他吓了一跳,身体下意识地往后一靠,背部重重地撞在椅背上。他不是没有这种冲动,以前就有过,虽然她比他大十岁,但她是美丽与智慧的化身,在他面前自带流量。她睁大眼睛逼视,第一次离得那么近。他发现原来她的眼睛如此透明,仿佛有一股力量要把他吸进去。他忽然感到害怕,与其说是害怕这种温柔的诱惑,还不如说是害怕自己立场不够坚定。她微微一笑,试图缓解眼前的尴尬。她的笑竟然那么迷人,他想,将来找对象就得找像她这样的。她说要不,你到对面的宾馆去开间房?他说冉姐,玩笑开大了。她说机会稍纵即逝,就看你想不想把握?他说你现在讲的和平时你教导我的不一样,我很难受。她说又不要你负责,只是逢场作戏,你紧张什么?他忽地站起来,说要不我先回了。她说坐下,话还没说完呢。他侧身坐下,开始只坐了半边屁股,觉得不舒服又才慢慢把屁股挪正。她忽然笑了起来,笑得他脊背一阵发凉。他说慕教授昨晚找我了。

  “我猜到了。”她说。

  “一个那么有学问的人竟然向我请教,我感动得好久都站不起来。一说到你的健康,他急得眼圈都红了。他很爱你,希望你别做对不起他的事。”

  “他向你请教什么?”

  “怎么帮你。”

  “你已经帮我了。”

  虽然他被说糊涂了,但从她脸上灿烂的表情可以断定她是真的高兴。她说你对我最大的帮助就是让我看到了好人,看到了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作风正派的人。我们每天接触的都是些什么案件呀?不是出轨就是凶杀,不是偷情就是谋财害命,不是贪污就是养小三,不是骗别人就是骗老婆……徐山川出轨了多少女人?夏冰清难道真的只讲感情不爱钱吗?吴文超父母相互怀疑,号称感情很好的洪安格和贝贞也离婚了,本来她还想说一句就连我父亲都出轨隔壁的阿姨,但她突然踩了一脚刹车,发现这一句不能讲,立刻省略,直接跳到请问还有谁值得信任?知道我为什么失眠吗?他摇摇头,因为他从来没失眠过,连一丁点的失眠经验都没有。她说因为我害怕一闭上眼睛就有人作恶,这是典型的守夜人心态,以为只要自己醒着就能防止坏事发生。他点头,发觉自己偶尔也有这种想法。她想起小时候半夜三更竖起耳朵,生怕父亲趁母亲熟睡时偷偷地爬起来,轻轻地打开门,去按隔壁的门铃。而事实上她曾经两次听到父亲半夜出门的声音,但她太小了没敢爬起来阻止,为此一直内疚。她说假如刚才你按我说的去做,那我也许会再割一次手腕子。你要小心,由于我对人性有太多怀疑,所以经常会用我的方法测试别人,而每每测试,结果大都让我失望。如果你想帮我,那就坚持做个好人,让我尚能看到光,好人就是一束光,能驱散心灵的阴霾。

  “难道这个也是测试吗?”他在自己的手腕子上比画了一下。

  “这叫自我测试,我想知道我可以跌得多深,自己对自己有多狠,心里的阴霾到底有多厚?只有了解自己才会了解别人,尤其是了解那些我们正在追捕的人。”她的表情和语气都显得轻松,却看得出是假装的勉强的,但当她把这句话说完之后,一股久违的轻松真的溢满她的心头。她想这是不是就是自我教育或自我暗示?其实,很多想法当初并不当真,只不过说着说着也就当真了。

  回家路上,冉咚咚忽然感到心紧,紧得胸口好像刚刚拉皮。她就近把车拐进公园路停车场停住,打开车窗,放斜靠背,做了几次深呼吸,胸口的压迫感才渐渐消失。最近,只要一听到下班铃声她便下意识地哆嗦,整个人莫名其妙地紧张,好像下班会剥夺她的自由似的。她不想回家,害怕面对慕达夫,因此她总比别人晚一到两个小时下班,还故意把回家的车速降了又降,仿佛这样做就能用时间换空间,最终会赢得抗战的胜利。有两次,她在半路转向,直接把车开到父母居住的楼下,但只停了几秒钟便把车开走,因为她觉得面对父母比面对慕达夫更难受。在她眼里,父母只剩下滔滔不绝的嘴巴了,他们的嘴巴也不是嘴巴而是教育工具,都几十年了还像她小时候那样轰鸣,连内容都不改一改,仿佛儿童与成人用的是一本教材。风从车的右窗吹进来,摸一把她的脸蛋后从左窗吹出去,它们带来了公园里树木花草的信息。她闭上眼睛,想在这里睡上一觉,可她一闭上眼睛脑子就转得飞快,就像汽车关掉其他功能后空调变得更冷。

  她想为什么要割腕?尽管跟慕达夫和邵天伟分别说了理由,但她怀疑那都不是真正的理由或者说不够准确,可以蒙混他们却仿佛不能说服自己。难道我真的病了?没有,我认为没有,因为我看得见边界,看得见画在周围的金光闪闪的白线,知道那是不能跨越的界限,知道哪里是康庄大道哪里是危险的悬崖,哪些可以触碰哪些触碰不得,也就是说我尚有控制自己的绝对能力。既然自认为能够控制自己那为什么没有控制住刀片?她回忆那个片段,已经回忆N次了,就像反复播放作案现场的监控录像,必须从中找出蛛丝马迹――那天深夜,她睡不着,拉开床头柜抽屉找助眠药,发现抽屉里竟然有一把老式剃须刀。这把剃须刀是她多年前给慕达夫买的,当年她还拿着它帮他剃胡须。但自从他改用电动剃须刀之后,它就像个低调的逃犯,缩头缩脑地躲在抽屉的角落,没人在意。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因为要说清这个目的非常之难,也不可信,唯一合理的也是最接近本质的解释就是无聊。她无聊,反正也睡不着,就打开盒子,发现刀片还卡在架子上,看上去锋利依旧,便用它来刮手上的汗毛,没想到刮着刮着手一偏,刀片就把手腕子割破了。可这个版本谁信?人人都喜欢高大上的理由,事事总得有个理由,如果没理由许多简单的事都说不清楚。

  她认为这绝对是一次意外,如果有别的想法,那我为什么不把刀片卸下来直接割?为什么不割得深一点更深一点?当然她不排除“夏冰清式割法”,割是为了给对方施压。她之所以不排除这种可能,原因是她割完后竟然哭了。哭不是因为痛,而是想引起他的注意,但每每这么一想,她就一万个不服气。我为什么要引起他的注意?我都跟他订了离婚协议为什么还要引起他的注意?难道我还留恋他不成?所以,她更愿意相信哭是因为孤独。许多事一想就通,许多事越想越堵,就看你的落点在什么地方,仿佛赌钱有输有赢,胜负就看你何时离开牌桌。一个小时过去了,她重新启动车子,一边开一边告诫自己不要生气,而且也犯不着生气。

  回到家,她看见慕达夫在客厅收拾行李,拉杆箱里整齐地码着五个分装袋。她想问他去哪里出差?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好像一问就表明她还在乎他,怕他得意或对婚姻仍抱幻想。他微微一笑,说美女回来啦。她很开心,差点报之以微笑,但笑容在爬上脸蛋的瞬间忽然熔断,立刻变成幸好没有受骗上当的表情。他不管她的表情,仿佛自言自语:唤雨在外婆家,红茶我给你泡好了,如果想吃夜宵我给你煮,洗澡水六十度,冰箱里有我刚买的冰淇淋,唤雨这次数学测试考了九十六分,你爸说有空给他打个电话……她在他的汇报声中脱鞋,放包,洗手,进卧室,换衣服,始终一言不发。当她从卧室出来时,她才发现箱子是她的。她说你出差干吗用我的箱子?他说这是我帮你准备的,你们明天不是要去兴龙县吗?

  “谁告诉你的?”她感觉一股无名的火气直冲脑门,好像自己被谁出卖了。他停住,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好像她发火在他的意料之中。她不喜欢这种没有表情的表情,就像不喜欢没有态度的态度。“谁告诉你的?”尽管她知道是谁告诉的也还要问。“难道你出差是机密吗?”“不是,可我不喜欢你在我的身边安插间谍。”她打开箱子,把码得整整齐齐的分装袋一个个拎出来摔到沙发上,仿佛这股无名的火气是这些分装袋引发的。

  “人家一片好心,说你办案太忙了,让我帮你准备准备。”他解释。

  “以前我出差你帮我准备过行李吗?”她问。

  “没有。”他说。

  “所以我不适应,尤其不适应有人突然对我好。如果有人突然对我好,我会怀疑他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况且,你也不知道我想带什么,我要带的东西必须由我一件一件地整理,这个习惯你不是不晓得。”

  “虽然没有你考虑得周到,但我已经尽力。”

  她打开第一个分装袋,里面装着她的化妆品和护肤品,一样都不少,一样也不多,量也刚好。她打开第二个分装袋,里面装的是贴身衣物,五天的使用量。第三袋装的是上衣,第四袋装的是长裤,虽然外衣外裤分开装,但颜色与款式都搭。第五袋装的是日用品,有雨伞、充电器、安神精油、灭蚊液、清凉油、指甲剪等等,比她考虑得还细致。她第一次发现他有这种能力,平时不在意,关键时却心细如发,竟然把行李收拾得全部合乎她的心水,简直就是她的脑回路。但她不想让他得意,不想让一个长期揣摩别人的人被别人揣摩透。她拍着那些袋子,说你是怎么做到的?他说就像写文章,设身处地,把我当成你,就像鲁迅写阿Q的时候把自己当成阿Q,写祥林嫂的时候把自己当成祥林嫂。她说可是你对女性化妆品和护肤品并不了解。他说是有点吃力,我在网上看了一个多小时才弄清它们各自的功能。

  “没有请教别人?”她的脑海里闪过贝贞。

  “又来了,明知道你嗅觉灵敏,直觉发达,联想丰富,我干吗还去问她?况且我帮你收拾行李又不是出新书,有必要跟别人宣传吗?”

  有道理,她想,于是轻轻说了一声谢谢。她把袋子一个个拉上,又一个个放进行李箱。她说你知道夫妻在外有四不讲吗?他说不知道。她说一是不能在外面讲家庭收入,讲多了别人会来借钱,讲少了别人看不起;二是不能讲家庭矛盾,没人会帮你解决问题,反而会煽风点火,因为每个人都希望过得比你好;三是不要讲对方的缺点和短处,好与坏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四是不要讲夫妻之间的私生活,因为个个都有窥视欲。可是,你却去跟邵天伟讲我有病,差点让我不能办案。

  “对不起,有的事我一个人实在是解决不了。”

  “谁让你解决了?真是自作多情。你是不是还跟他说了我们早就分床了,早就没有性生活了,马上就要离婚了,我抽烟吃药了,网购内裤考验你了?”

  “除非我有病,否则说这些干什么?”

  一听到他说“有病”,她以为他讽刺她,于是用坚定的语气说你肯定说了,否则邵天伟不会用居高临下的眼光看我。他是我的手下,你跟他说这些让我在他面前怎么树立威信?他说你办案的时候懂得分析什么人说什么话,可你在指责我的时候却从来不考虑我的身份,好像我是一个搬弄是非的小人,连利弊都不懂得权衡。她认可他的反驳,但她还是不想让他赢。她说你知道我明天出差,还让唤雨去外婆家?连个告别的机会都不给我,好像她只是你的女儿。他说那我现在就去把她接回来。说完,他换衣换鞋,拿起车钥匙出门。当门嘭地关上,她感觉鼻子一酸,眼泪唰地流出来。她想我怎么会变成这样?明明被他感动了却对他恶语相向,明明自己输了却故意对他打压,我是输不起呢还是在他面前放肆惯了?我怎么活成了自己的反义词?

  冉咚咚出差后,慕达夫把唤雨交给外公外婆管理,然后关机,在书房补觉,从上午十点睡到晚八点。躺下时是白天,看得见窗帘外炽热的白光,醒来时是黑夜,伸手不见五指。两种景象之间相隔十小时,而这十小时在他的脑海里没留下任何痕迹,没有担心,没有做梦,没有上厕所,如果不是因为精力变充沛了,他都怀疑这十个小时是不是真的存在过。一个人待着真好,不需要迁就别人的作息时间,不用看他人的脸色,甚至不用开灯,不用吃饭,自己就是自己的主人。他想象自己是卡夫卡《变形记》里的那只甲虫,因翻不过身来而不得不这么躺着。他就想躺着,觉得做一只甲虫没什么不好。他想一直睡下去,但他睡不着,仿佛充满了电的电池再也充不进一点点电。鼻子敏感起来,老书本的气味新书本新报纸的气味木地板的气味以及电插头电脑的气味混杂着飘荡,让他惊讶为什么以前没注意这些天天陪伴自己的味道。偶尔睁开眼睛看一下天花板,渐渐能看见吊灯的形状,书柜和书桌的大致轮廓也慢慢显现。对面家庭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那是一家人围桌吃饭的声音。从更远处传来被高楼遮挡被距离消耗过的汽车碾压路面的声音,越听那声音越清晰,于是干脆不听,声音也就消失了。本想把脑袋彻底放空,却间歇性浮起乱七八糟的想法,时而模糊时而清楚,一直躺到第二天下午四点钟,饿得胃像刀刮似的,才慢慢地坐起来,慢慢地刷牙洗脸,煮了一碗面条,慢慢地吃下去。

  要不要开手机?他犹豫,开肯定一大堆无聊的事,不开又怕唤雨万一生病万一摔倒万一被车撞伤岳父母联系不上自己。于是,他把手机打开了。立刻,叮叮咚咚的声音像放炮仗,响了十几秒钟。他查看信息,第一眼就看到唤雨用外公手机发来的短信:“爸爸,你为什么不开机呢?想你,唤雨。”“爸爸你是不是生病了?如果生病了要告诉我啊,唤雨。”他的心头一暖,眼里滑出两行热泪。他已好久没流泪了,想不到睡了一个长觉竟然变敏感脆弱了。接着,他看到冉咚咚昨天下午五点发来的信息:“安全到达兴龙县。”她几年不跟他报平安了,现在突然报了一条,弄得他都不适应,好像吃苦瓜突然嚼到了冰糖。然后,是贝贞的八个未接电话以及五条短信。“慕教授有空吗?明天聚聚?有事请教。”“是不方便回复还是想跟我玩失踪?”“今晚有空聚聚吗?”“怕老婆怕得信息都不敢回?”“开机后请复。”正在看信息,贝贞的电话打了进来,他想接又不想接,直到铃声自行中断。不到一分钟手机又响,还是贝贞的,他犹豫着仍然没接。他不想见贝贞是怕冉咚咚知道后矛盾升级,想见贝贞是因为除了她,他没人可以说真心话。他希望贝贞再拨一次,或者来个短信,可是他等了十分钟、二十分钟手机也没有动静。他突然有点伤感,觉得自己被朋友抛弃了,仿佛抛弃他的不仅是贝贞而是所有的朋友,甚至整个世界。手机搁在茶几上,他伸手欲拿却没有拿,右手悬空了十秒、二十秒、三十秒……直到他意识到自己在发呆才把手机拿起来回拨。电话刚一接通,就听见贝贞说慕教授我生病了,你能不能来看看我?他忽然担心起来,说在什么地方,生什么病,我去哪里看你?她说我在我住的地方。他说如果你能行动,那就在水长廊餐厅见,我请。贝贞说了一声OK,就把电话挂了,生怕挂慢了他会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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