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云种刚要走,一位着栗色蟒袍、戴乌纱折上斤的中年男子就被人搀扶着缓缓走了进来,身后还带了八个佩刀的家奴。云种和李靖梣对视一眼,又退回了原处守卫。
堂内除李靖梣之外的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躬身相迎。王妃身边的小丫头也跑了过去,喊他“爹爹”。便是萧王李平溯了。来人四十有余,样貌倒还周正,唇上留有卷须,一双微微凹陷的杏仁眼,和今上颇为相似,只是没甚精神气。当年他获罪离京时,李靖梣尚在幼龄,对他还留有一定的印象。只记得他皮肤略白,如今再见时,黄皮里却透着一股子焦黑,想必是边塞吃了不少苦。竟然也没改掉骨子里的沆瀣气。
“这是我家那大侄女吧,哎哟,多少年没见了,竟然已经出落得如此标志了。比我那皇后嫂嫂当年还要美上三分。本王缠绵病榻多时,不能起身,有失远迎了。”
那萧王伛着腰,言语中竟不称尊,先论起亲来。且当着皇太女的面对先皇后评头论足,实为大不敬。李靖梣能搭理他也是怪了。
见李靖梣目不斜视,压根没有回应的意思,那萧王也觉得没趣来,正要找台阶入座。
云种突然硬声道:“萧郡王请先见礼!拜见皇太女殿下!”
他这一喝,满座众人寂寂无声。本来面子上可以得过且过的事儿,非要塞一些夹生饭给人吃,就别怪旁人跟你斤斤计较了。
李平溯脸色一僵,就有些恼恨,道:“忘了,殿下如今已贵为皇太女了。本王离京得早,又僻居康阳多年,久病缠身,对朝中规矩多有遗忘,还请殿下恕罪。”
推开身旁搀扶的二人,在众目睽睽下心不甘情不愿地行了礼。
李靖梣才像忽然发现这个人似的,道:“萧王叔何必多礼,请坐吧。”那李平溯才在堂上坐了,只是脸色很是难看。李靖梣视而不见,道:“孤早就想来拜会萧王叔,只是听闻王叔身子不愈,不便来叨扰。今个是有事相烦,不得不登门造次了。”
那李平溯闻言便犹如吃了个哑巴亏,脸色愈发难堪。先前谁人不知,皇太女来此地筹粮,私下拜访了许多功勋贵戚,独独撇下了萧王府不理,包括饮宴集会什么的也一概除名。等于昭告天下东宫视萧王府为腥膻,不想沾染一丁点关系。这是在当众抽他的脸。如今他才谎称自己病了,她便顺坡下驴,把故意冷待萧王府撇得一干二净,搁谁心里能够舒服?
这丫头和他那皇兄骨子里是一路货色,明明心狠手辣,偏要摆出一副假仁假义的鬼样子,故意恶心你。
“殿下说哪里的话,殿下还能想起康阳还有本王这个王叔,也算抬举本王了。本王若是再不知趣,岂不平白惹人生厌。殿下有什么事但请吩咐吧,本王岂敢不从。”
“王叔说的是,孤也不跟王叔兜圈子了,孤今天是来跟王叔讨个人,希望王叔能够成全。”李靖梣也没打算跟他耗下去,直奔主题。
“讨人?讨何人?”
“请王妃暂且回避!”那萧王不知李靖梣尚给他留着几分薄面,闻听此言,暗忖她在故弄什么玄虚?
待众人依序告退,李靖梣便开门见山道:“空谷楼的花魁娘子花卿,听说她最近流落到了王叔手上,王叔还是高抬贵手把人给放了吧!”
那李平溯的脸色倏然变了,死不承认道:“殿下怕是找错人了吧!本王府中何时见过什么花魁娘子。”
李靖梣料他也不会轻易放人,道:“本来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但是牵涉到筹粮一事,孤就不得不把丑话说在前头了。路柴生侵田案孤也是旁听过的,谁是主谋谁是帮凶,孤一清二楚,这马县令办差办得糊涂,以为能瞒天过海,王叔可千万别跟他一块糊涂。免得闹到言官那里,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李平溯听到“言官”二字,心里还是惧怕的,“怎地一个小小的花魁还和殿下筹粮扯上关系了?殿下莫不是与本王说笑吧!”
李靖梣道:“孤从不与人说笑。”
李平溯心中冷笑:“哼,这倒是真。”她这个侄女幼时就以不苟言笑著称,一个半大点的娃娃路还没走稳当就一副心机深沉的样子,脸上全无半分生机和活力。皇兄还说她有什么伊尹之才,依他看,这一家子脑子里就不是正常人。
李靖梣继续道:“现在那秦大官人正在行宫跟孤要人,本来孤也不想掺和这等事,但他出三十万石粮食要给这花魁娘子伸冤。换言之,王叔若也能掏出三十万石粮食给孤交差,孤也照样可以不管这事儿。”
李平溯自然是拿不出,却又不甘心到嘴的鸭子飞了,拍案道:“殿下怎能受此人要挟?那花魁娘子既已转投路柴生门下,和他就没什么关系了。他为了这样一个人尽可夫的女子,就敢要挟皇太女,简直反了天了。”
李靖梣听见那不堪入耳的几个字,脸色便沉下来,冷眼看着他撒泼,
“你让他亲自来找本王,本王就不信了,一个小小的花魁还值得他如此大动干戈。”
“王叔还没明白孤的意思,孤今天不是来当说客的。孤是为了朝廷的筹粮大计才来的。既然来了,就没打算空手而回。至于你和秦大官人的纠葛,你们自己私下里解决。这人孤是一定要带走的。”她也是偶然发现了秦某人不在的好处,利用起来得心应手,也不会有真人出来反驳。
李平溯明白了,她言下之意,为了要完成皇帝交办的差,会不惜一切代价将人带走。这个该死的秦浊,竟然使出这种阴招来坏他的好事。简直是岂有此理。
他想了又想,这花魁娘子是他要进献给皇帝的人,日后还要指着她恢复爵位呢,绝对不能放手。不妨先拖过一时再说:“殿下来晚了,那马县令确实给本王送了一个美人来,但是本王当面就拒绝了他,现在她大概已经被带回衙门了吧!”
“哦,是吗?”李靖梣听他前后不一,敬酒不吃吃罚酒,面无表情道:“那王叔介意本宫搜一下王府吗?”
“殿下,您为何一口咬定花魁娘子在本王的府上,本王好歹是皇上亲封的郡王,你的亲叔叔,就算你不看本王的颜面,太后的面子总要看吧。连都察院搜本王的府邸,都要先拿出个证据!你这样无缘无故地搜府,究竟仗着哪条律例?!”
李靖梣往边上一伸手,云种从怀中掏出一叠子契纸出来,交到她的手上。在李平溯迟疑的目光中,李靖梣一张张捋给他看:“这些年王叔在康阳搜刮了多少田地,王叔都还记得清吗?别以为将自己从路柴生一案中摘出去,就能撇得干干净净。这白纸黑字的契纸可都明明白白写着呢,究竟是谁吞了田,经何人之手倒卖给何人,又栽赃嫁祸给谁,你当真以为查不出吗?实话告诉你,不是朝廷查不出,是父皇看在太后老人家的面子上,想给王叔一个真心悔过的机会,没让他们继续往下查。但孤就不同了,只要孤把这契纸交到大理寺去,王叔以为自己还能在这康阳安安稳稳当一个王爷?!”
“你……!!!”
那萧王闻言连病都忘了装了,砰得从座上弹起来,竟要将契纸抢来看。李靖梣果断将契纸收回,交给云种保管。李平溯扑了个空,气急败坏:“你究竟想怎样?”
“很简单,拿人来换!”李靖梣托着茶道:“孤也不想违逆父皇和太后老人家的意思,但有人偏想让孤为难,王叔觉得孤会怎样做?”
李平溯沉着脸想了又想,锤了下桌子,“你跟秦浊说,本王跟他打个对折。本王拿五个,不,十个女子跟他换这一个,你问他行不行!”
他近乎有些泼皮无赖了,李靖梣差点失笑,翻了个白眼道:“换人?王叔觉得换个人侄女还有必要这样大费周章吗?”
李平溯一寻思也是,那秦浊连皇太女都能搬来,可想此女在他心中的分量,恐怕此事难以善了了。他沉着脸想了又想,升官发财固然诱人,但也不能拿身家性命来换,他那皇兄发起狠来真是六亲不认的,还是保命要紧,来日方长。于是一咬牙,便派婢女去阁楼把人带来。
但那管家却偷偷把人截住,寻个由头把萧王叫出门外,提醒道:“王爷,您别被吓唬住了,咱们过手的田地,都是老奴亲自处理的,证据链早被销毁干净了,她怎会还有第二份证据,八成拿了假的契纸蒙您呢!”
李平溯反应过来,当真惊出一身冷汗,“你说得对,她把契纸藏起来不让本王看,不是做贼心虚是什么,本王差点就上这小妮子的当了。”正要返身回屋,却又转了回来,“可她若是坚持一定要带了人走,该如何是好?外面的兵万一闯进来……”
“王爷放心,她不敢搜府。王府是什么地方?岂容她说搜就搜,别忘了,您上面还站着太后呢!只要您一口咬定那花魁不在府中,量她也不敢做出什么越礼之事来。退一万步讲,她要是真搜府,咱们就把花魁藏起来,让她扑个空,事后您再往太后面前告她一状,您猜猜太后会怎么做?”
“太后一向不喜这丫头,必是要骂她个狗血淋头。”那萧王想到此处,不由挺直了腰杆,当下气冲冲地返回屋里,“殿下当真耍得好计谋,诓骗本王说有什么契纸,八成是废纸一张吧。”
李靖梣闻言皱了皱眉,却也没有当即反驳。那萧王愈发肯定她那契纸是假,当场气得吹胡子瞪眼。
“好哇,好哇,殿下是打量着本王离开了边塞,日子过得太舒坦,就上赶着来给本王找不痛快。为了一个下九流,不惜编造罪名,构陷皇叔,就算告到皇兄那里,本王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李靖梣瞧他在堂上踱来踱去,像个膨胀起来的小丑。愈发没了耐性,撂下茶碗道:“不会善罢甘休?好啊,既然王叔非要孤把话说到这个难听程度,才肯放人,那咱们就一起到朝廷上把这事儿理一理,让百官都来品评品评王叔这些年在民间做得丰功伟绩!来人,搜府!”
“砰”得一声,王府大门被人踹开,五百名来自大内的行宫卫戍纷纷涌入,将王府一干人等统统包围,缴械的缴械,摁倒的摁倒。
满屋子众人惊慌下抱成一团,李平溯没想到她真敢搜府,倒退了两步,“你,你真敢……”
“孤有什么不敢的?”李靖梣拍案而起,“王叔以为有太后撑腰就可以在这康阳县为所欲为了吗?孤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休想。今个这人,你放也得放,不放也得放,谁敢阻拦筹粮,孤就提他脑袋去见今上。你大可以到太后她老人家面前告我去,让她废了我这个皇太女。只要她老人家还愿意听您这个卖官鬻爵不孝儿孙的话。”
“你……你你,你连太后都敢编排了,你敢忤逆!”那李平溯怒气上头,朝她一指。云种瞬间握住他的手腕,往上一别,只听咔嚓一声,那萧王身子一扭,痛呼出声,而门外的八名王府侍卫见状竟然一齐拔刀,冲向云种,但下一刻又被大内侍卫控制住,一个个撂倒在地上。
“胆敢在皇太女面前露刃犯驾,我看你们是不想活了!统统拉出去,就地处决!”云种一声大喝,那些王府侍卫吓得面无人色,纷纷伏地求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