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他远远观察了几眼的年轻人此时已经在他店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了。却一直没开口说话,只盯着他身侧的墙壁看。
近距离打量,聂振宏发现这个年轻人长得还挺俊,高高瘦瘦的,脸也白净,就像现在小姑娘喜欢的那种什么花美男。只是这朵花似乎带着一股生人勿进的气质,单眼皮下的眼珠像蒙了一层灰,没什么光亮,脸上也面无表情的,让人不太敢随意搭话。
但聂振宏年轻时也是走南闯北过的,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当然不会悚这样一看就是刚出社会的小年轻。他问完话没等到回答,只能顺着青年的目光扫过去,发现他正在看自己前几年把铺子盘下来时找广告铺做的宣传立版。
那上面的红色背景板天天被太阳照着,都有些褪色了,但印在上面的黑色大字还是看得清楚。从上到下依次排列了几个词语,印着他这家修鞋铺承接的业务,都是当时随便盘算了一下自己的手艺,拍脑袋想的――
补鞋、护理、皮具美容、修伞开锁、配钥匙换拉链…… 反正跟技工修理相关的,他都还能算得上熟手。
聂振宏完全不知道这简简单单十几个字有什么好慢慢看的。隔壁王金宝家刚上三年级的儿子都能一口气读得七七八八,这么个一看就是个高材生的年轻人反倒读了老半天。
只是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站在台阶下的青年开口了。
“鞋跟……”
和人一样有些凉冽的年轻声音传过来,聂振宏视线跟着落在青年的脚上。
像是为了搭配身上的灰色西装,青年的脚上穿了一双深棕色的皮鞋。只是那皮鞋的质量看上去不太好,聂振宏一眼扫过去,就发现是人造皮革做的,皮子皱痕显眼,边缘的走线都有些不太平整。
“鞋跟怎么了?”
别人买什么鞋是别人的自由,贵的也好,便宜的也罢,聂振宏从不以此来评判一个人。他只是冲台阶下的人招了招手,“你上来。把鞋脱了,我给你看看。”
聂振宏腿有毛病,一般都待在铺子里懒得动弹。他也不像其他做生意的商贩那样一直忙忙碌碌地殷勤招揽客人,基本都是等客上门,做生意完全靠一个随缘。
有人来他就干活,没人,他就晒晒太阳喝喝茶。
蓉城的生活水平不高,他现在的收入还是能覆盖自己不多的日常支出的。多了他也没处用,还不如每天过得滋润舒服一点。
林知低下头,右脚掌在青色的的混泥土路砖上磨了磨。
脚下很不舒服,他抬手看了眼手表,又看了眼已经拉着板凳在店铺里坐下等他的男人,还是依言上了几步台阶,走到了修鞋铺的门面前。
“坐。”
聂振宏打开一张折叠凳放到自己对面,让客人坐下,自己则低头凑近扫了一圈皮鞋。尽管年轻客人还没来得及把鞋脱下,但他已经看出是哪里不对劲了。
“你这是鞋后掌掉了啊。”
聂振宏指了指他右脚皮鞋的后跟,有些好笑,“整片后掌都掉了,你走着没觉得难受?”
“…… 嗯。”
依旧没什么表情的客人只发出一个不轻不重的气音,但聂振宏却好像读出了他这一个 “嗯” 字背后的意思。
如果不难受,还会过来找你修?
聂振宏暗暗称奇。
他倒没什么别的想法,只是觉得现在话这么少的年轻人太罕见了。
毕竟这周围的街坊邻居都很热情,他在这待了四五年,自己反倒从一个能说会道的被逼成了不爱说废话的性子,没想到有人比他还不爱说话。
面前的青年一身西装,和这个破旧的修鞋铺十分不搭。此时尽管坐在仅用三条粗布裹成的破矮椅上,他还依旧保持着正襟危坐,倒让聂振宏这个店主人有些不自在了。
甚至收敛了一点向来大喇喇的随意坐姿。
“咳,把右鞋脱下来吧,我给你补。”
聂振宏从一旁的货架下掏出一双拖鞋,发现鞋面都起磨毛了,顿了一下,又塞回了货架里。然后他坐直了从第三隔翻出一双全新的凉拖来,拆开递给年轻客人。
总觉得,用旧的好像有点埋汰这小伙子?
聂振宏在心里摇摇头,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生出这种费钱的不靠谱感觉来。好在反正也开春了,换个新拖鞋,后面来的客人用着也舒坦。
“补的底子你要哪种?”
聂振宏把搁在一旁的材料箱打开,翻出几块包装精美的配件给客人看,“有好一点的牛筋底,还有进口橡胶。一般的也有国产的橡胶底。”
林知眼睛根本没往那边瞧,只弯腰将没了后跟贴的右边皮鞋给脱下,递给鞋匠。
他没有选聂振宏提供的任何一种,只问道,“最便宜的,要多少钱?”
语气平淡而直白,没有丝毫的遮掩,似乎也不觉得有什么丢人。
聂振宏心里的新奇还没落下,就又被勾起来了。
面前的人周身气度看上去很干净有修养,不像差钱的样子,没想到竟然这么节约。聂振宏倒也没指望推销最贵的来赚钱,只是觉得这位客人浑身给人的感觉有些矛盾。
身上的打扮很贵,鞋却很廉价。
年纪轻轻,但说话处事又没什么朝气可言。
“最便宜的…… 收你十块吧。”
现在物价飞涨,他这铺子里的价格表也改过几轮了。以前十块钱就能补挺好的一块料,但现在,这个价钱其实也就刚刚够成本。
聂振宏本来想报个正常价的,但他视线不经意扫到了青年脱了鞋后露出的袜子上,话到嘴边又改了个口。
看上去挺精致的海军条纹棉袜的头头上,一根白嫩的大脚趾正支楞在破洞外。
随着他的说话声,还翘着地动了动。
“哦。那就补十块的吧。”
反倒是脚趾的主人,一点没有被人发现袜子破了的尴尬。
林知判断了一下自己手头的钱,要了个最便宜的材料。他开口下完单,目光才落在自己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