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垂着头, 双手撑在膝盖上,轻轻喘息着,压力如一座大山压在他肩上——还是没有办法比肩乔松的演绎。
乔松也没心思笑了, 坐在旁边, 半阖着着眼睛闭目养神。
“还是第9次拍摄的时候比较接近要求, ”江见山把几次拍摄的素材对比片刻后,得出结论, “乔松, 下一次,你这边放松一点, 削弱自己的存在感。”
唐膳猛然抬起头来, 嘴唇蠕动,又在看见工作人员脸上的疲态后,默默咽下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
“不需要。”一个人替他说出心里话。
唐膳看着知白走过来, 银色的长发被风轻轻拂动,神色还是一如既往的淡漠,轻若无骨的手如同一片羽毛般落在他的肩上:“我的艺人不需要别人让, 给他三天时间,你们可以先拍别的片段。”
“哪有那么快……”江见山嘟囔一句,和知白对视一眼, 向来在片场称霸的暴君莫名矮了一头,“那就只给他三天。”
知白看到光脑的消息不断跳出,知道是护崽的江见山来求情了,不想给这块璞玉太大压力,免得雕琢过火,失去灵气,他没理,开口:“走吧。”
唐膳立马站起来,跟着踩上飞行器,快速回到自己的居所。
他们刚好在一处自然星拍摄,在无人的荒野上建造起拍摄所需要的多个场景建筑,而工作人员和演员的居所,也就是在湖边用特殊材料搭建起的小屋。
知白买来的实体书堆放在桌子边,几乎与桌子齐高,柔和的人造阳光落下来,闪烁着金光。
唐膳站在房间的正中心,迷你摄像机诚实地环绕着他,360度无死角地将他所有的表情动作细节反馈在光屏之上。
少年对着镜子,压低声音,脸上露出宣布神秘事件的狡黠神色:“祂在注视着你。”
紧接着,唐膳摇头否决了这一版设计,突发奇想似地,露出淡淡的笑容,如同在送上主的祝福:“祂在注视着你。”
这种方式似乎好一点,他把这一段演绎倒回来,再度重播,回顾着自己的呼吸方式,音调变化,脸上的肌肉起伏。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跟着之前的模板重复:“祂在注视着你。”
等知白拿着一本装帧好的书走进来的时候,就见到自家艺人一副满血复活的样子,欢快的转个圈,跪坐在椅子上:“白哥,你看这个。”
他把自己演练数十次,几乎成为肌肉记忆的表情,重复了一遍。
然而知白面上没有露出赞赏的意思,冷淡的脸色总让唐膳怀疑这是不是冰雪塑成的雕塑:“不好。”
“为什么?”唐膳惊讶地叫起来。
知白环视房间:“你是对着全息镜子练的。”
唐膳:“我找到相对感觉比较好的方式,对着镜子演练好几遍肌肉的运动。”
“这就是问题所在,”知白直视着他的眼睛,“你的眼睛里面只有冷漠,你可以把动作做到一丝不苟,但是观众感觉不到卡洛斯的感情。”
少年忍不住撇撇嘴,头顶的呆毛似乎也耷拉下来。
“电子演员是汲取绝大多数人的表演合成的一种畸形怪物,是一块优秀的模板,雕刻好,就可以准确无误地复制——在极度悲痛的时候高举双手,在羞涩的时候掩唇微笑,”知白淡淡道,“所有历史上演绎名家灵光一现的发挥,也可以被它一丝不苟地刻录下来。它不需要任何的感情理解,只要有一套合适的动作模式,就可以做到绝对精确。”
男人浅灰色的眼睛像是厚重的冰幕,映照出少年无措的脸:“你这种方式,是打算把一个活生生的人,打造成电子演员那样的怪物吗?”
唐膳立刻缴械:“那我要怎么办?”
知白靠近他,伸出手点在他的心口:“记住,你是活生生的人,可以与角色建立联系的人,你要去接近你的角色,了解你的角色,和他产生共鸣,在某一刻,你就是他。”
唐膳发问:“一个真实存在的人,我可以观察他,了解他,模仿他,但是我又要怎样了解一个独特的人,一个虚构的人是什么样的呢?”
“拿着秘籍,”知白把手里的东西交给他,里面赫然是他写作这个人物的心路历程,“预设情景,走他走过的路,你就会是他。”
“只不过,”他双腿交叠,提出最后的警告,“你要自己挖掘人物的情感,而不是成为导演的棋子。”
唐膳卷起秘籍:“那么编剧呢?”
“我很乐意为演员改剧本,为此贴近人物真挚的情感。”知白终于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因为你们是为角色注入灵魂的人。”
为角色注入灵魂。
半夜三更,唐膳合上秘籍,不期然间,这句话涌上脑海。
他站起身,走到镜子面前,端详着镜子里的人。
那是一个相当俊美的少年,头发像是剪碎的阳光,眼睛像是沉静的碧空,即使带着倦色,也仿佛下一秒,就要快活地笑起来。
无忧无虑长大的,讨人喜欢的,明亮又坚定的,唐膳脑海里划过很多形容词,随即调暗了灯光,按照自己的设想去改变自己的形容。
卡洛斯,他是一个身负血海深仇的人,所以他的眼神必然不可能这么明媚,去设想自己有一个敌人,去设想压在心头日日夜夜的重负。
我有强大的敌人,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一个团体,我是一整个时代头顶的沉沉阴云。
仇恨如蛇,仇恨如狼,噬咬我的血骨,痛饮我的骨髓,侵占我的灵魂。
镜子里还是同样的脸,还是阿波罗般的俊美,但是那双眼睛却暗沉下去,脸部肌肉自觉的绷紧成坚毅的弧度,眉毛不自觉的紧皱起来。
唐膳仿佛刹那间分裂成两个身体,一方面任由本能带着自己进入角色之中,另一方面却在清晰的审视着自己。
不对,不仅仅是这样。
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这个故事不是一个单薄的复仇的故事。
《驱魔》,这个魔又是什么?
卡洛斯这个人身上刻骨的仇恨之余,应该还有另外一种东西。
唐膳坐下来,细细品读着编剧交给他的人物的心路历程,他一页又一页的翻过去,像是行走在时间的长河之中,凝视着一个人格缓缓成型。
是这里,他在那个时候想什么?他是不是从中获得了什么?
唐膳的手指停留在简单粗暴地一行记叙上:“卡洛斯闻到房间里的烟雾气味,闻到□□被烤得噼里啪啦作响的焦香味,母亲渐渐失去声息。他像一只羔羊,被天主的鞭子驱赶着四处奔跑,直到落入母体羊水般温柔的湖泊之中——在濒临窒息的一瞬间,他以为死亡便是最后的归宿。然而,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