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没有人知道,火是从何而起的。
两军兵马错杂之间,起初并没有人留心,还只以为是夜间照明所用的火把,直到火势渐大,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才惊觉已不受控制。
“你还好吧?”叶连昭从他身边跑过的时候,大声喊他,“不行就回帐子里去,不然陛下问我要人,我可担待不起。”
苏锦在烟气中呛咳连连,苦笑了一下。
果然,他一介文官,在战场上只有添乱的份,他面对叶连昭这样火里来血里去的男子,终究是比不上的。
“我没事。”他道,“不必管我,叶将军快去办你的正事。”
叶连昭点点头,也无暇与他耽搁,只吩咐身边一名小兵来照拂他。
为防他不方便,小兵还是个少年郎,睁着墨丸似的眼睛,拉着他道:“苏大人,咱们回帐子里避一避吧,等大将军把事情平了,再出来看也不迟。”
他随着对方向后退了一些,到了个不扰将士作战的地带,便不肯再往后走了。
小兵既惶恐又认真,“眼下这般乱法,很容易伤着的。要是您有些什么事,大将军一定要拿我们是问。”
他微微笑了一下,安抚他:“我就在这里看着,不往前去。没事,我会小心。”
说着,不由疑问道:“为何战场上的烟会这样多?”
夜色里,火光纷乱,然而却不比寻常走水的时候,火光熊熊烧得通明,反而平地生出许多烟来,让火给一映,到处朦朦胧胧,如同迷雾一般,只叫人晕头转向。
原本夜里就视物不便,让这样一来,越发不辨东西,十余步外都看不清。
那小兵却只道寻常。
“大人您有所不知,这是用了麦秸杆子、锯末子一类,捂在草垛子里头烧,这样烧出来的烟就大,我们从前在家种田赶鸟的时候,就用这种法子。在战场上用,一般就是为了蒙蔽对方的视线。”
他探头探脑地往外看了看,声音放轻了些,“只是这烧得也是太大了点儿,别说咱们了,怕是连他们自己都看不清东南西北了吧。也真是的,都已经到必败的份上了,还想不开折腾这些干什么。”
他们这厢正说着话,却听远处有人喊:“不好了,恭王那老贼自尽了!”
旁边另有人问:“是先死了才放的火,还是直接把自己生烤了?”
先前说话的人就骂:“我哪儿知道去,又不是我给点的火。你说死都死了,还扯这么大阵仗,闹得鸡犬不宁的。”
一片喧闹中,苏锦望着眼前越来越浓的烟气,眉头不由得越皱越紧。
他身边的小兵不明白,只顾着欢喜,“这下好了,恭王老贼死了,咱们的仗也可以不必打了。”
他却没有接话,只难掩忧色。
远处的火光烟雾中,哭嚎叫嚷声渐大,多是神武军的动静,骂恭王不仁的,骂自家总兵坑害将士的,什么都有。
身边小兵忍不住啐了一口,“真不是东西,不拿将士当人看。还是跟着咱们大将军福气好。”
还没过上一会儿,却忽听远处此起彼伏地喊:“天机军杀俘虏了!”
“都是大楚的将士,何必赶尽杀绝!”
苏锦惊而远眺,却只见红彤彤一片烟雾,什么也看不清。
“怎么会呢?”那小兵也震惊道,“咱们天机军什么时候做过这种事,可不要血口喷人。”
附近目之所及的将士,也多惊愕呆滞,互相询问,却没有一人知道发生何事。
他急着要寻叶连昭,兵荒马乱之中,却哪里能辨得清人影,只被身边那小兵牢牢拉住,“大人切莫心急,可千万不能再往前面去了。”
满地火光烟雾中,只闻惨叫声不断,血腥气随着夜风,一阵一阵地飘来。
烟是将近天明时才散的。
苏锦被强按在营帐里,只见外面往来的将士个个满面尘灰,垂头丧气,心里便已觉得不好。
他不顾那小兵强行阻拦,径自出了营帐,向昨夜激战之地望去。
只见平地上竟隆起一座座土丘,因着离得远,掩在尚未大亮的天光里,看不分明。
“那是什么?”
他望着这一夜之间拔地而起的异象,低声问。
小兵支支吾吾的,“我,我也不大清楚,这一夜都和大人待在一起,还没打听呢。刚才听前面回来的人说了一嘴,也没太明白。要不,我扯个人问问吧。”
当真还让他拽住了一个老兵,脸上黑一块黄一块,步履蹒跚。
听他这样问,就低咳了两声:“嗐,全死完了,晦气得很。你说那些土坡?呵,都是死人,你要是不怕就去看看。”
“什么?都死完了?”小兵一时惊住。
再回头找时,哪里还有什么苏大人。
苏锦是独自摸到那些土丘面前的。
哪怕他对战场陌生得很,有这样明显的标识,却也无论如何迷不了路。
空气里残余着昨夜的烟火气,和着浓重的血腥味,令人作呕。四下里有不少天机军的将士,正在收拾残局,并不留意他。还有少数让人绑着走的,大约是侥幸逃生的神武军士兵。
苏锦穿过他们,一路走到那些土丘中间,才看清那究竟是什么。
都是人。
尸首一具叠着一具,层层摞着,肢体都挤在一处,像盘根错节的枯藤。上面又被覆了土,大约是时间匆忙,盖得潦草,大半尸首都露在外头,一个个死不瞑目的头颅从尸山旁垂下,眼神空洞,直直地望着他。
饶是像苏锦这样的人,也忍不住胃里泛酸,背过身去急喘了几口气,才从尸臭中略微缓过来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