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屋内便只听得见,玉石相撞的清脆声音。
温茹明知凤宸要给她洗脑了,却不得不上前,姑且听她能说出个什么来。
“温爱卿,站着作甚?坐下吧。”凤宸将装好的棋罐递到秋幢手里,吩咐她放到别处,上些热茶后再退下去。
少顷,秋幢送上热茶,一丝不苟地斟满茶,放在她们面前,做完这些,方才弓着腰向后退出了暖阁。
此间,温茹沉默地坐着,视线一直跟着秋幢斟茶的动作,像在欣赏秋幢的茶艺,等秋幢退出去之后,温茹默默地长吐出一口郁气。
有些烦躁。
她不喜欢磨磨叽叽,故作高深,但此时让她先开口,她要说什么?
“温爱卿似乎很不高兴。”凤宸抬手,在茶杯杯沿上轻弹一声,引得一直垂眸的温茹抬眼看她。
“陛下何必试探,你既然知道微臣从哪里来,便应当知道微臣为何不高兴。”温茹没好气地接话。
凤宸闻言启唇笑了两声,眉眼舒展,是很真心的笑:“大概正是知道温爱卿接受不了,朕才从未同温爱卿提起这件事。”
话落一息,又接上,“温爱卿对男子过分怜惜了一些。”
“听这话,陛下是清楚,弋阳王君所做之事是对男子不利的,那为何不劝阻?弋阳王君身为男子做这样的事,日后能留什么好名声?”
凤宸脸上的笑意微收,抬手将茶盏拿在手里,抿了一口茶水:“弋阳是朕亲弟,朕自然会护着他。更何况,弋阳所图之事长远来看或许不利,但短期,未尝不是好事。如今这世道,男子若能有些立身之本,便能多受重视些,何尝不好?”
“朕是弋阳长姐,他愿意做什么,只要于国无害,朕便没什么好阻拦的。他作为大宓王君,为百姓图百年之利,已然算得功勋,朕更没理由拒绝。往后,只要史书不著,百年之后便早晚无人在意,他又何必顾忌许多?”
温茹暗自磨了磨后槽牙,声音如浸了冰的冷水:“天下百姓,无分男女,都是陛下的子民。常言道,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陛下为何只说短期之利,而枉顾长期之害。陛下明知,生育一事艰难,即便是占尽尊荣,举倾国之力护之周全的女子在生育一事上也颇为受罪,为何要试图将其挪到男子身上?”
“陛下不若想想,男子身份卑于女子,肚子里却可能孕育着天生高他一等的女子,人命贵不过一团还未降生的软肉,四肢百骸贵不过肚子里的孕育子宫,这种不平衡会衍生多少人伦惨剧?”
“如今这般不好吗?母尊于女,女胜于男,生育不过是几个月的不便,几个时辰的痛楚,往后若是在医术上再精进一些,这些甚至也不必多加考虑。微臣不想看到弱势性别生子,那会让微臣觉得生育是一场最惨无人道的剥削。”
凤宸神思恍惚一瞬,旋即垂眼,笑了一下,这一次带了些无奈:“温爱卿你泛滥的怜悯心为何不给你自己留一些呢?两月前,产房外,朕听温爱卿痛吟呼号数个时辰,生死徘徊间的煎熬,朕并不想再体会一次。”
“正如温爱卿所说,天下百姓都是朕的子民,朕的心中也从未有过男女歧见,甚至于,对朕,对先世数代女皇来说,我们都从未真正有过性别歧见。说是女尊男卑,但你见哪个大臣家的郎君比不过寻常百姓家的女子了?历代以来,将军、太傅、太医、侍郎都曾由杰出的男子担当。”
“朕从未有过男女歧见,但朕需要。上天用男女之别将人分为两半,一半天生为男,一半天生为女。朕要想这天下永远听命于朕,朕就需要用一个简单的法子,永远确保得到半数人的支持,和她们对另外半数人的压制。不止这一代,还包括未开蒙的稚子和未出生的累世后人,于朕而言,以男女之别作为区分的天生站队方法就是最简单便利的。”
“今日女子的尊荣,是百代以前的选择。百代以降,女子手中握着的权力、财富和地位已经如有实质,我们不破坏这样的格局,就是为了用最少的代价,与女子结成同盟,将半数人团结在一起,齐心协力,维护女子对皇族的支持与信任,维护我们对天下的支配。”
“然而,男女天性并没有真正的强弱之分,支配和压制之下必有反抗,我们要继续走这条路,继续维护女子为尊的天下太平,就必须不断在支配和压制上加码,法治条令是,风俗教化是,士农工商的歧视门槛也是……可即便如此……”
说到这里,凤宸的语气一顿,眉眼升起了一抹微不可察的戾气。
“七十八年前,大宓还是发生了一起阉奴叛乱,阉奴不堪压迫,愤而团结在一起,扰乱数洲太平,无数女子因而受害死去,损失难以估量。后来,时任女皇发布诏令,禁止制造阉奴,给了那些男子一些蝇头小利,这才渐渐平息下去。可也正因为如此,时任女皇发现男子潜在的能量,允许皇族以外之人屯养私兵,以随时应对男子力量的反扑,维护治下稳定。”
“温爱卿应该不难看出,这是个昏招。皇族以外的私兵,如今有多少,朕亦不知,但朕日夜辗转难眠,将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如此之下,改造男子身体,将女子的劣势转移到男子身上,这样的支配和压制方法,显然有利无害。朕亦能趁此机会,收回诸家的养兵权,巩固我凤家天下,何尝不好?”
凤宸一席话落下来,暖阁里的空气凝滞住,陡然像加压了上千斤,落在两人的肩上。
这天下,看似有理,实则荒谬,但却又不得不,这般支撑着走下去。
温茹半晌干笑了两声:“那陛下如何应对身上没有了生育牵制的女子?要知道,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有野心之人,一旦无所顾忌,她们就终会做出让天下为之震惊的事。”
凤宸蹙了蹙眉,许久,起身回到书案那边,提笔在一个空白的奏折上批注下来。
“温爱卿认为应当如何?”
如何?
温茹心里冷笑,还能如何,再把“三纲五常”用上啊,把君权和母权往上抬,让男子成为女子的附庸,让女子成为父母的附庸,让女子及其父母成为君王的奴仆,一环套一环,完美。
凤宸抬眼看见温茹面无表情,瞳眸像在放空,并不像在思考的样子,不由得放下笔,回到软榻边,将之前就拿好的卷宗,推到温茹面前。
“朕知温爱卿不喜政事上的攻讦掣肘,也罢,”凤宸叹息了三声,声音放软了些,“这份卷宗是近十年大宓朝的户籍筹算,除了近两年,因为免了丁税,上报了许多黑户,大宓朝在籍百姓数目有所增长,其余年份,每况愈下。”
“人都不是傻的,生育带来的麻烦,妨碍了自己的身体和前途,便不会多热衷。朝廷给了许多银钱催促,她们却仍然懒得回应。即便是皇族,子嗣也愈加稀薄,朕还未大婚育女,却已经不得不封了两个宗祠皇女,以备不时之需,这般下去,如何不令人担忧?朕急需要破局之法。”
“如今,男子产女只勉强算得上是一个尝试,温爱卿要与朕为了还未有眉目的事生出君臣嫌隙吗?”
骤然柔化的语气,让温茹眸子微动,抬头看向凤宸。
历史上称得上政治家的君王大都是无情的,说出之前那番话的凤宸也是。但是站在她面前的凤宸,她却很熟悉,这三年来,所有利国利民的政令她都签发得毫不犹豫,对她更是给足了君予臣的尊重和体面,这些让她很难将冷血无情,有大义无悲悯的话套到凤宸身上。
可是,这历史一定要这样走下去吗?
男生子她们今日未成,但正如夕桦所说,动物、植物和人都有雌雄同体的现象,其中奥妙又如何说得清?而皇室得了天下奉养,不缺人、不缺钱、不缺决心,当真做不成吗?
数百年、数千年后,一批名为“男子”的弱者难不成又要一边承担着繁衍子嗣的沉重使命,一边遭受性别歧视的毒打?
温茹心沉重得像是灌了铅,长长的沉默之后,似乎是妥协,也似乎是妥协中最后的挣扎:“陛下,若男子能生女了,洲府郡县的保育院会就此改成男医馆吗?”
凤宸停顿了一会儿,许诺道:“会,但是……”
“那便好。”温茹打断了她的话,不想听她继续说诛心的话,站起身来,双手交叠,行礼,“陛下若是无事,微臣先告退了,今日微臣回家,臣母盼臣早归。”
凤宸未竟的话被噎住,眸色深深地看向躬身行礼的温茹,许久,终是无奈地摆了摆手:“去罢。”
温茹直起身来,垂眸转身,径直的朝外走去。
凤宸看她离去的背影很快地消失在视野之中,喉头像是被堵了一团棉花,想说点什么,但好像无人愿意听。
多年以后,凤宸想起这幕场景,她才明白,原来天无二日、万民归心的自己,年轻时候,也曾失过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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