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把及冠礼那日的事情都谈完,温茹随口跟傅菱说,她这几日可能要趁着空闲的功夫,去附近几个洲府的商号转转,看看生意。傅菱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半晌才回答,阿舟那边她会照看。
温茹不过是要给去许洲的打算过一下明路,谁知竟然从这个她以为的刻薄寡恩的人嘴里听到,她会在自己不在的时候照看阿舟,温茹颇有些受宠若惊。
这让她从书房出来之后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或许正如宋卫长所说的那样,因着傅寄舟,她对傅菱带着很大的偏见。可是这也无可厚非吧,亲生儿子诶,一个人对自己亲生儿子这么残忍、冷酷,她还真的没办法公正地看她。
尤其是傅寄舟多乖啊。她有心力将自己的女儿教养成“神童”,却没有心力随手给乖巧懂事的傅寄舟一点小小的庇护吗?
说是这么说,她转道去后院看傅寄舟的时候,还是比昨日讲究了一些,指了傅菱书房外的一个小厮领着她去后院。也算是给傅菱一点面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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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陌生的地方,傅寄舟睡不住,早早便起了床,用过朝食之后,他见院子里的石榴树长得有些恣意粗犷,便找谷昉要了把花枝剪,不顾他们的阻拦,踩在椅子上认认真真地修剪着,他的头肩几乎快被茂盛的石榴树叶完全遮住,只能从簌簌而下的叶子、残花才能看出他在里面正忙活着。
不多时,他额角渐渐渗出细小的汗珠,但看着逐渐有条理的石榴树花枝,心里又有些满意。正修剪着,隔着层层叠叠的枝条,他忽然看到一道靛青色一道柿色人影缓缓地朝他这边走来。刚到院门,身穿靛青色短衫的小厮便忙不迭离去,露出了身后人的全貌。
是温茹。
傅寄舟高兴地拨开面前挡住视线的枝叶,唤了一声:“锦衣,我在这儿。”
温茹应声停下脚步,仰头看到傅寄舟穿着一身墨青的窄袖袍衫站在石榴树间,石榴树叶的绿色也深,他高高地站在那里面,被层叠的枝叶遮掩着给人带来了奇怪的视觉感受,仿佛傅寄舟原本就该长在那里一样。
温茹不由得笑出声来,快走几步到了树下,伸开双手,眉眼弯弯道:“胆子真大,从椅子上掉下来怎么办?”
“旁边的谷昉不是看着吗?”傅寄舟笑着回了一句,看了一眼温茹,又看了一眼手上的花枝剪,果断向着另一边的空地将那花枝剪扔了,不管自己身上有没有惹了尘土,笑盈盈地朝着温茹的怀抱俯下身去,顺从地让温茹将他抱下来。
好乖顺地被抱,眉眼温柔中又带着清甜,温茹觉得自己被治愈了,等傅寄舟站稳,颇有些恋恋不舍地松开手。
看他额角有汗,她又伸手问谷昉要了个帕子,轻轻地帮他擦汗。一边擦汗,一边揶揄地从他发间拈出一片枯叶,笑道:“这般不怕危险也不怕脏,是不是太无聊了些?”
她出炜京的时候,原是打算去许洲时也将傅寄舟带着的,届时,装作富家小姐少爷一般携手同游,刚好能少惹人生疑。但是听了傅菱的往事,想到第一日进这个院子时看到的那副周氏莹莹生光的画像,鲜妍的生命就那般草率而惨烈地戛然而止,她忍不住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意外,每时每刻每地都有,但它发生的概率只有百万、千万、上亿分之一,人们大可不必因为意外而战战兢兢地生活。但是,当一件令人心惊的意外就发生在自己生活圈子里的时候,油然而生的惊惶怕是需要累日、累月、累年才能逐渐消散。
所以,这次她去许洲不想带着傅寄舟去了,但她没有想好怎么跟他说。这一趟,为了不耽误一来一回的功夫,她很可能及冠日那天才会赶回来,唯留他和谷昉他们待在对他并不友好的傅家,他会不会难过?
说辞想不出,但行动上自顾自地将补偿给出去了。她一点儿没有急着走,而是说外头太阳会越来越大,她想和傅寄舟在屋子里待着。
进了屋里,温茹挑了个窗边,不会被太阳晒到的地方坐下,抬手招呼傅寄舟过去,很闲适地,让他给她念话本听。
傅寄舟贴着她坐好,在谷昉拿来的话本里挑了又挑,没有给温茹念那些漏洞百出的粗鄙话本,让温茹怀疑他品位,而是拿了本他觉得有趣的游记,声音清凌地开始念,唇齿间将那些山啊、水啊、云啊、雾啊、桃源人啊念得十分引人入胜。
温茹不由得听进去了,听到有意思的地方,她还抿唇笑了笑:“怎有这般奇怪的地方,我不信。往后有空我要带你亲自去找一找,若是找不到,就罚你这个传谣的小家伙一月不能讲话。”
傅寄舟跟着笑出声来,轻轻推搡她一下:“关我何事,又不是我写的。”
期间,谷昉送来了冰饮和糕点,让两人在一起的时间更闲适美好了一些。但到底还是要走的,用过午食,温茹催着傅寄舟去午歇,自己则要走了。
傅寄舟拉着她的手不放:“我能不能不午歇,你再多待一会儿?或者你睡床上,我让谷昉把软榻搬进来。我们一同午歇好不好?”
温茹抬起另一只手捏了捏他耳垂:“不害臊。”说完觉得自己是时候把自己的行程交代了,再开口的语气就夹杂了一点儿心虚,“及冠礼那日的事准备得差不多了,过两天,桃红、桃绿会跟谷昉详细说说,那日你具体要做什么,你听她们的便好。”
傅寄舟听她话里的意思,眼里浮现几丝紧张,不由得攥紧了她的手:“你不一起吗?”
温茹用剩余的那只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我这几日有别的事要做,需要去隔壁洲府一趟,可能要及冠日那天才能回来。”
温茹目光有些游移,傅寄舟便走到她视线所在的地方,盯住她不放:“你会回来接我的吧,你不要走了就不回来。若是在温家,我还能从容些,在这里,你若是没有及时回来,我怕是一刻也坐不住,宁愿不要那及冠礼,也要去找你的。”
温茹点头:“我肯定会回来,便是那边事情没做完,到了及冠日我也要回来的。阿舟及冠,我不可能缺席。”
“我信你,锦衣。”傅寄舟认认真真地回答他。
他不会在温茹做大事的时候拖后腿,只希望温茹做完事,回到家,第一个来看他。
见傅寄舟这边说好了,温茹又想起自己把傅菱的事忘了,补充道:“为了礼仪全备一些,那日你母亲要为你戴冠。我不放心她,那日我一定要回来看着才行的。”
傅寄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旋即又想到,傅菱要为他戴冠,温茹不放心,一定会更记挂着回来,便按捺了不开心,只说:“你在,都可以。”
明明不好说的话全说了出来,也得到了傅寄舟的同意,但看着傅寄舟百依百顺的样子,温茹心里的过意不去更重了,心里暗暗下了决心,一旦去了许洲,每日里定会都给他寄件当地的小玩意儿,让她知道她没忘,还记得人,还记得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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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卫长将去许洲的东西一应准备齐了,温茹从傅寄舟那边回来没多久,她和宋卫长,及两个暗卫就一身简单低调的装扮,纵马朝许洲去了。
许洲不及前洲繁华,但温家在许洲的商号也是不缺的。温茹一到许洲便先去了其中最大的几家商号,翻了翻她们递上来的账册,瞧了瞧铺子上的绸缎锦绣成色,像极了正常巡视生意的商家小姐。
在商号里,她第一次看到了她们说的成色有疑的金块、银块。因为不同的生长形成条件,不同的金银矿产出的金银往往有着不同比例的杂质,在冶炼技术没那么到位的古代,这些杂质被保留了下来,可以作为区分哪个金银矿出产的特征。
这几块的产出矿藏明显没有记录在案。
但这种细微差别一般人是注意不到的。若不是温年月无意中看到了有未曾被剪成碎金、碎银的完整铸块,发现它们既没有铸印,也没有授印,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些金块、银块都不会被察觉。
温茹心里有数之后,又去到商号里间,听先前来探路的护卫汇报查到的信息。
护卫说,许洲近年没有大规模招录苦工的情况,反倒是许洲这两年人口流动变快了,有几个村庄都有上报自家男媳出逃的情况。
其中有一件最是惊奇,她们虽然还没来得及细查,但已经直觉这事同那金矿脱不了干系。
温茹听了有了劲头,让她继续讲。
护卫慢条斯理地汇报道:“属下几人是去县衙路上偶然听到茶肆上的人议论的,说是许洲阔县平武村一户人家的男媳出逃了三个月,前几日的深夜突然归家,距离家门口仅余十丈便倒地暴毙。天大亮,这户农家才发现他的尸体,被送到县衙仵作一查,那男媳喉管里竟有一块生金,男子独有的阳|物也不见了。这说不清是体面还是不体面的死法引得许多人议论,说那男媳贪慕虚荣,不守夫道,被老天爷惩罚了。”
宋卫长听了皱了皱眉,侧身转向温茹:“小姐,若这男媳当真曾在那私矿里干过活,恐怕……那私矿养的是阉奴。”
阉奴早就被禁了。
将历史往前数上百年,女子统治男子的手段不如现在多管齐下来得软和、精妙,男子们也不及现在这般温顺,但大宓国又少不得底层男子的廉价劳工,便将那些本应充作苦役、流民的男子大批量阉割,送到最需要苦力的地方,榨干他们身上仅有的价值。
但这事到底过于残忍,容易引起男子们的反感情绪,让他们无法相信女子们用温情织的网,画的饼。因此,大宓国便加快了各行各业高级工具的改造,又在商人的帮助下发展了其它更省力、更挣钱的产业,这才让阉奴渐渐地退出了历史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