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玟才跨进门槛里,迎面就见到了似乎早就被通知过的青大娘子。大娘子先是呆立原地,从他那张跟之前颇不一般的脸上扫视片刻,又在他身上梭巡了几许,手里的扇子都跟着啪嗒一声掉了。
下一刻,大娘子哭天抢地地冲了过来,一下子扑到谢玟的怀里:“哎哟――我的玉郎啊,我还以为你犯了什么事呢,真是吓死我了。要不是前两天官府的人说你是京中贵族的恩人,隐姓埋名改变形貌在此,人家请过去致谢了――我都要为你急死。既然有这事儿,怎么不早说?让妈妈我白担心了一回。”
谢玟被她突然撞了一下,退后半步才稳住身形,他抬手扶住青大娘子的肩膀,一边安抚一边稍稍拉开距离道:“事发突然,我没能跟大娘子说。”
青大娘子早已年过四十,但却很有成熟美艳的味道。她道:“真是吓死我了……你这张脸住在牡丹馆,确实不大安全,怪不得要改换形貌。要是我早知道你长成这样,还有那群小丫头什么事儿。”
谢玟道:“大娘子说笑了。”
“我说什么笑呀,这两年生意不景气,隔壁的南风馆都要并过来了,只是玉郎这样的皮肉模样,只在我们这当个先生教些琴棋书画便罢了,我哪敢让你抛头露面,让人家看上了怎么好?”她说到这里,一扭过头,看到他身后的简风致,忽地又换上另一种脸色,悄悄问,“他是谁?”
谢玟还未解释,已被这红楼香坊震住了的简风致呆呆开口道:“我是……他的朋友。”
“朋友?要暂住这里?”青大娘子神情不变,冷着脸看了看他,又跟谢玟低语道,“玉郎还住那间小楼吗,三日前我已经让人给你收拾出来了,只是牡丹馆除了卖笑的倌儿以外,只留得下玉郎一个男人……”
她一边低语,指尖忍不住绕住谢玟的一缕青丝,而后又意料之中地被握住挪了下来,一年到头被拒绝的次数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她登时兴致缺缺地转过了身,转而道:“既是朋友,住也没什么,只是别惊扰了姑娘们,要是出了什么事,我非得让玉郎陪我一晚才放过你。”
简风致什么时候听过这种直白不加掩饰的话语,他看了看心如止水面不改色的谢玟,又看了看风流泼辣的青大娘子,心说这得亏是陛下不知道,万一知道了,岂不是连这牡丹馆都要夷为平地?他吞了下口水,拍着胸脯保证:“鸨娘放心,我虽跟谢先生同来,但并不住这里,男子汉大丈夫自然要靠自己谋生,我只是时常来看看他――”
他说到一半,想起张太医临走之前递给他的小箱子,便依照嘱咐一把交给了谢玟,道:“张太医说是那一位给你准备的。”
谢玟几乎已经猜到是什么,道:“我用不上。”
“看都不看你就用不上?”简风致诧异道,“你们怨侣……咳,你们朋友之间难道还心有灵犀不成?”
“给你保管吧。”谢玟道,“太沉了,我拿不动了。”
他确实拿不动了,连在他怀里撒娇的玉狮子都已经听话乖巧地跳到脚边,这箱子里沉甸甸的,他又抱了一会儿猫,手酸得厉害。简风致一听这话,嘀咕了一声:“一个大男人娇里娇气。”便将箱子接了过来,转而去街巷里找落脚的地方了。
此刻是白日,牡丹馆并没多少生意。青大娘子跟谢玟一同上楼,谢玟才安顿好,就见到一个窈窕纤腰、手持长烟斗的女子靠在门框上,隔着上方的珠帘望着他,站在那儿吞云吐雾的。
牡丹馆的头牌之一,风清愁。
她叫这样一个名字,却是如此的妩媚多姿。风清愁虽穿了冬衣,却还能看出婀娜的身姿,她云鬟雾鬓、发髻微微散乱,一边立在那儿抽烟,一边不冷不热地道:“怎么那么多药方?”
她是识字的,还是谢玟亲自所教,一眼就望到谢先生案上堆叠的药方和未煎的药包。风清愁抱着胳膊站着,问道:“是带你去报恩还是去报仇?怎么好好地去,病着回来了,官府的人说出那种话来,别人信,我却不信,达官贵人从不将人当人,还记得你的恩么。”
她走了过来,妆发不整、可见是才醒了没多久。风清愁坐在谢玟对面,无精打采地吸了口烟,那双桃花似的眼睛注视过来:“小丫头们还不知道呢,等她们醒了,非揪着你庆祝不可,昨儿还跟我说等你回来一起吃锅子,把炉子烧得热烘烘的。”
“不好么?”谢玟笑了笑,“多热闹。”
“你的天性这么冷清,居然是喜欢热闹的人。可见是心太冷了,要用外物去暖。”风清愁说完这话抬起了手,两指轻轻地勾住了他的下颔,认真地审视着这张脸,她晃了下神,直到谢玟握住她的手腕,风清愁才猛地松开,抱怨道,“从前长得就够好了!”
“你这小蹄子闹腾什么,”吩咐小厮丫鬟布置房间的青大娘子转过头来,指了指她,“玉郎又不接客,再美还不是我们看,不抢你的生意。”
“我还怕别人抢生意?”风清愁道,“笑话,他都有女儿的人了,肯定已经跟别的女人好过了,我不稀罕要。”
“你不要我要,别在这儿口是心非地惹人注意,还不去把头发梳了。”青大娘子跟她拌了两句嘴,又想起一事,道,“对了,谢童人呢?”
谢玟早有准备,解释道:“去京都时,童童住在亲戚家里,晚些时候我便接回来。”
“我说童童怎么跟你不像呢,要是看你的真容,谢童倒是跟你有八分像了。”小厮递来一个高凳子,青大娘子便坐下歇脚,“所说女儿随爹,果然是这样,长大肯定是个绝代佳人……你们父女生得这么好,那个女的还抛夫弃女,远走京华,真是没有良心――要是我呀,每天看你就看饱了。”
风清愁哼了一声:“为老不尊。”
“你说谁老呢。”大娘子耳朵很灵,不满地轻踢了她一下,“我还风华正茂,攒了个牡丹馆想嫁给玉郎呢,可他心思太重太密,是个琉璃水晶心肝的人,真成了夫妻,我笨嘴拙舌,惹他伤心了也不知道。”
“八字没一撇,你连孩子的名儿都想好了。”风清愁敲敲烟斗,“晚上接风洗尘,青娘别纵着小丫头们闹得太欢,明日跳舞唱歌哑了嗓子,我非得抽她们不可。”
“年纪轻轻就干了我的活儿了。”青大娘子说完,又指使小厮搬上一盆花来,不忘跟风清愁道,“别在这儿犯你的烟瘾,万一他受不了。”
“怎么会……”风清愁仰起头,故意捉弄似的捧住谢玟的脸,烟雾缭绕地吹到他面前,笑道,“谢先生哪这么――”
她话音未落,谢玟便蹙紧了眉,回避之后还是被烟呛了一下,不停咳嗽。风清愁脑子宕机,连忙放下烟斗上前给他顺背,愧疚道:“我开个玩笑,不知道你真得受不了,以前不是好好的,我来你这儿再不抽了。”
她凑近了才闻到一股很浓的药味,苦涩中带着一丝书墨气息,登时哑然,半晌才扯着他的衣袖,低声道:“……是不是受苦了?”
谢玟缓和了一下气息,或许是紫微宫的熏香太浓郁精细,把他养得有些近不得烟气,又或许是太疲惫体弱,才不如从前的,他解释道:“没有。只是京都那里水土不服,车马周转,不大舒服。”
风清愁这才犹豫地坐回原位,沉寂了半晌,才叹气道:“水土不服……没事,都回来了。”
谢玟看着她掐灭了烟,又连连跟他保证再不抽了,青大娘子给他重新布置房间,时而嘘寒问暖、插科打诨……他忽然感觉到一股至极的安静,而安静过后又满是红尘的喧闹之声,他的思绪像是一瞬间沉进深渊、又被死死地拖拽回人间里,回过神来,耳畔只剩下风清愁喃喃的那句:“没事的,都回来了。”对。谢玟想,已经没事了。
――――
紫微宫。
萧天湄拿着锦囊里的字条,在宫外徘徊了许久,才将字条撕扯破碎,塞进袖子里,提步迈进了金殿中。
谢先生几乎打点好了一切,那锦囊内的字条,细心至极地写了当他走后要如何安慰九哥,可见他是将皇兄放在心上的。萧天湄当日接过那份礼物,登时便明白了许多――提前请别人转送,说明先生对那天的情况早有预料……如此想来,萧天湄的担忧之心立解,消停了数日,等到确认帝师离京后,才揣着谢先生的交代进了宫。
近侍内官就在里面,萧天湄抬手让门口小太监不必通报,仗着最受宠的公主身份,轻轻地叩了叩房门。
过了片刻,里面并无声息,湄儿轻轻推开门,望见她的皇兄坐在案前,似乎看起来还好,但她仔细嗅闻,忽地发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
萧天湄当即上前去,看到平日侍奉笔墨的崔盛跪在地上满脸焦虑,他哆哆嗦嗦地给皇兄包扎着手心,低声道:“陛下,张太医还未返程,其余的……”
“不用。”萧玄谦道。“朕不过是走神而已。”
崔盛便不敢再说话,抬头时看见萧天湄,脸上不知道是喜是悲,只是轻唤了声公主殿下。萧天湄抬手让他不必起身行礼,上前几步,见到她皇兄案前的朱砂跟血迹交融到一起,污了案卷。
萧玄谦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看起来还很正常――如果忽略他刚刚做的事,那表面确实是正常的。
“发生什么了?”萧天湄向崔盛问道,崔大监还未回答,九哥的声音便低沉缓慢地响起,语气很不在意。
“飞进来一只蛾子。”萧玄谦道,“我替它找个归宿,不小心烧到手了。”
湄儿愣了一下,下意识向案前的烛台看去,果然在烛火之上见到噼啪脆响的、飞蛾的残躯。她突然遍体生寒,一句话堵在喉咙里,忍不住想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