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识地以为是童童上楼,旋即忽地又想起小皇帝停留在洛都,这迟疑的瞬间,急促的脚步声已经近在眼前,谢玟单手拢起衣衫,隔着一层屏风看着那道身影――萧玄谦扣了扣门框,全当是敲过了,随后就走近过来,身影离屏风越来越近。
窗外飘雪已停,小皇帝看着他关窗,一见不到他影影绰绰的身影,他顿时心如火烧,难以压抑,当即前往登门,然而真的到了他面前,忽而又忍住焦急,生出一股类似于近乡情怯地徘徊犹豫。
“老师……”他唤了一声,闻到里面药膏的味道,眉心一跳,再也无法假作矜持,越过屏风,抬眸就见到谢玟正从容地捡起落地的外衣,低头重新穿戴上。
桌面上摊开着药盒,治愈外伤的药膏散发着浓郁的甘涩气息。萧玄谦一下子喉间卡住了,半晌才道:“……哪里受伤了,磕碰到哪儿了。”
他走过来时,发间还带着霜雪微化的轻微凉意。谢玟没上好药就被这小狼崽子打断了,他总归是有些记性,不愿意在一头恶狼面前露出皮肤来,于是一手拢好了领子,道:“没事,我一时疏忽,有点擦伤。”
萧玄谦见不得他受伤,就跟之前谢玟所说的同样,他恨不得立刻就把人接回到身边,看着他、照顾他,但却又将这话狠狠锁在喉咙里……他才显出一点无害来,不能半途而废。
萧玄谦道:“我打扰老师上药了么?您不要怕我,我不会做什么的。”
谢玟静默地望着他,他也正疑惑对方最近展现在眼前的差距,探究审视地将目光扫过去,还没开口细问,萧玄谦便十分驯顺地如实相告。
“从老师离开之后,我的脑海里总有另一道声音,他跟我一样,但更……温驯。”萧玄谦似乎是斟酌过后才挑选了这样一个词汇,“每当我愤怒冲动、几乎难以自控的时候,他都会挤进我的脑子里,告诉我应该怎么做。我觉得自己快要被割裂成两半,一半疯狂地需要你,想要在你身上索取,想要得到你,另一半却纯粹地期望着你能待我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指探过去,拿起打开的药盒,然后稍微挑了一下谢玟肩膀上的衣衫,低语道:“前日老师要看我的伤处,我也没有推拒……我们,公平一点?”
谢玟从他嘴里听到“公平”两个字,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思索着对方说的话,随口道:“在肩膀上。”
萧玄谦便俯身过来,动作克制地将对方拢得松散的衣衫剥落下来,露出肩头。瓷白如玉的肌肤上印着一道泛紫的淤痕,撞得隐隐渗出血来,看起来便知道是一碰就痛,萧玄谦心底卧睡着的野兽又复苏醒,他咬住后槽牙平复心绪,几乎有一种快要被另一个声音占领的错觉――
但他知道那个声音是什么。
是另一个自己。
他的身躯只装着一道灵魂,但却在极度的痛苦中被掏空、被截断,留出“九皇子”这样一个人格来挽回局面。萧玄谦知道自己精神有问题,但自从老师离开紫微宫之后,他的精神问题就愈演愈烈,有时甚至分不清此刻占据主导的,究竟是哪一个自己。
“照你这么说……”谢玟毕竟不是专业的心理医生,无法判断对方到底是什么症状,可惜童童又不在,不然系统在自己身上,也许还能探查出对方的情况,“是……多重人格吗?”
“那是什么?”萧玄谦问。
小皇帝虽然表面上在跟老师交谈,但他大部分的精力都在照顾对方的擦伤上,冰凉的药膏被他用手指搓热了,然后才轻柔细腻地覆盖到伤处,一点点地涂抹过去。在他心里,老师本就应该娇贵地养着,本来身体就不好,那些积劳成疾和内伤残余暂且不谈,这样明晃晃摆在眼前的脆弱证据刺到眼里――萧九没办法不躁郁,他心中闷得发疼,又觉得离别的三年里老师无人照顾,一时间更难受了。
“就是……一种,精神疾病。”谢玟不知道如何跟他解释,他思考了片刻,道,“我以为你只有双相情感障碍或者精神障碍,所以才既躁狂、又抑郁。”
“双……什么?”
“没事,听不懂算了。”谢玟道,“我当你是个病人,许多事不想跟你计较,没想到你……嘶。”
他抽了一口冷气,转头看向给自己涂药的手。然而萧玄谦比他还要慌乱,男人的动作非常轻,但后颈下方比肩膀还更重一点,就算他再小心也不免刺痛。
“老师……我再轻一点,对不起,又弄疼你了。”
对方的话语低低地滑过耳畔,谢玟也没察觉到这话听起来有什么古怪,反而对小兔崽子这股驯服顺从的样子感到一丝诧异,他心口莫名发涩,偏过头道:“按理来说,你不应该知道自己第二个人格的存在,他不应该能够影响你才对,这道声音跟你说什么了吗?”
“说了。”对方道,“他说,如果我再强迫你、伤害你,他会杀了我。”
谢玟瞳孔微缩,追问道:“什么意思?他说的是想控制你的身体吗,还是……”
萧玄谦面色平静地摇了摇头,仿佛这对他来说并不是威胁,他道:“是杀了这具身体。”
谢玟一时梗住,无语凝噎,看着对方怔了半晌,才吐出一口气,道:“你们萧家人是不是天生都有点遗传病……”
长公主天生身体孱弱、锦衣玉食才养大。二皇子十岁年幼夭折,三皇子因为母妃亡故、大喜大悲,撞柱而死……后面陷入夺位争斗中的数个皇子殿下,也都在这过程中展现出了非常偏激恐怖的一面,譬如那个年轻时为了打击萧九、虐待动物的七殿下,后来更是杀了自己的母亲拿来示好投诚。
他曾经以为萧九性格偏激,只是因为他童年过得并不好,如今看来,应该是多种因素的叠加累积。谢玟琢磨了一会儿,觉得原著剧情写的非常合理、非常符合逻辑,这么一家子,就算真能延续百年,等萧九的子嗣继位,还是早晚要玩崩的。
“我其实,没有被他威胁到。”萧玄谦凝视着对方,他情难自禁地更接近了一些,看着对方的眼眸,“我只是知道,他说得是对的,我这样才能……才能让老师不那么辛苦。”
对方上好了药,谢玟便再度拢好内衫,他素来恭肃端正,少见这么衣衫不整、慵懒随意的姿态,萧玄谦的眼睛盯着他额心的玉珠细链,莫名想起它晃动时的场景,这条细细的额心链总会随着他的主人、伴随着那些失控的颤抖而不停摇晃,被舔舐着沁上光泽、随体温焐得温热、明明脆弱地像是一扯就断,仿佛轻微地用力,它就会一瞬间崩溃地被弄坏……
谢玟抬手戳了一下小狼崽子的脑门,看着不知不觉间凑过来的某人,语调冷淡地道:“想什么呢,跟我保持距离。”
萧玄谦瞬间回过神,他的喉结微动,安分地垂下头任他教训,过了片刻才道:“老师,我明天就走了。”
“嗯。”谢玟道,“我知道。”
真不知道一个病得这么严重的皇帝,是怎么在政务国事上精准无误的。谢玟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对方的状态虽然对自己可能有益,让双方的关系缓了口气、也保住了童童,可是对萧玄谦来说,他时刻面临着忽然改换意志的风险。
“老师……是不是只有在他指导我、告诫我的时候,我在您面前,才会看上去乖一些?”
他几乎都有些不像那个专断独行的皇帝了。谢玟下意识地眯起眼审视过去,不露声色地道:“你知道那个‘他’是谁么?”
“是还没登基时的我。”萧玄谦道,“大概是在……成华四十年左右。”
成华四十年……
谢玟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了。南巡过后,有何打算?”
萧玄谦道:“老师,其实我想……我想把谢童带在身边教导。”
谢玟猛地抬头,露出一股难以形容的微妙表情:“为什么?”
“老师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他说得极其认真,“我一生只有您一个人,不会再有子嗣,如今老师有一个孩子,况且她的母亲……”说到这里时,小皇帝肉眼可见地咬了一下牙根,浑身往外冒酸味儿,稳了稳神才继续。
“她的母亲已经不在了,这就是老师一个人的孩子。我将她视同我的亲生女儿,教她习武射箭、治国理政,我要让她做大启的公主,唯一一个镇国公主。”他目光如刃,毫不觉得自己所说的话有什么叛逆之处,“等到谢童长大,她就是下一任女帝,有我在,这些都能办到……老师,你觉得好么?”
谢玟怔愣了许久,欲言又止,想说我这闺女恐怕不是你想的那样,又不能直白说出口,拐弯抹角地道:“……还是从长计议吧,她只是孩子。”
“……您真疼她。”
小皇帝不知道怎么又冒出这样一句话来,他拈酸吃醋的本事愈发见长,连这口醋都能喝得下去。
“如若老师不原谅我……”萧玄谦低语道,“我明年便去西北御驾亲征,赢了可保数十年无虞,免得西北军年年生事告急,输了,那就死在外面,不给老师再添堵了……”
谢玟眉心一跳,抬眸看着他。萧玄谦往日纵然暴虐狂躁,但从来不拿国事开玩笑,因为他知道贤明皇帝的这个期望,是谢玟对他充满容忍的根源之一,眼前这个倒是任性得要命,什么事儿都能拿来当成筹码握在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