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被模糊掉的影子重新露出影踪。
萧玄谦被浓郁沉重的悲哀孤独击中,他心神动摇,刻意遗忘的旧事像是在这一瞬间全部重新复苏,重新注入他平缓的心脏。
一别五年,木犹如此。
人何以堪。
也是从这一日开始,他的回信越来越难以保持表面的平静,这些纸张字迹从会被拆开的信笺渐渐转变向一种寄托,甚至是一种遗书。他倾诉思念,极近缱绻之爱语,时而又陈述痛恨,却不忍用更严酷的方式对待他、不肯写下太过绝情的话,只能一遍一遍诉说,我很爱你,我也恨你。
启明十六年十一月,他的信尾极不肯定地出现一句疑问,想必并不是要问谢玟,而是问他自己。他自言自语地想:我还活着吗?分别十年至今日,为卿为国,行如游魂,竟然还能活到今日吗?
这个疑问频繁地出现。信中的内容时常颠三倒四、话语不周,时常失去条理和修饰,除了重复谢玟的名字之外,就是渴盼回复、静候回谕,他对这不声不响的十年充满了强烈的抵触,这种抵触感慢慢发酵,但很快,他又重新从泥潭里爬起来,告诫自己:行百步者半九十,你还活着。
不仅如此,他还要一路走下去。即便他对童童的话并不是百分之百的信任,但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愿意失去一根救命稻草。萧玄谦将自己写过的信重新整理起来,每天翻看,似乎能从中汲取一些坚持下去的愿望。
而谢玟的那封离别书,他却避而不取,只贴身存放,很少展信。
落满谢玟笔迹和爱语的离别之书,对于萧玄谦来说,只会让他重组的意志更快地分崩离析……直至第一个任务完成。
第一个任务完成的提醒出现在脑海里,萧玄谦注视了很久,他想,是真的。
一定会再见到你。
他的心忽然安宁下来,当一切的事物都失去光彩,唯有一条路,一线光明的时候,他也只能以此为生……这种宁静几乎带着自我冰封、自我虐待的倾向,在静得趋近麻木之后,这段长达十年的间歇期开始了。
萧玄谦低下头,习惯性地想要继续批复案上的奏折,但朱批久久都没有落下,毫尖的汁液坠落,在纸面上鲜红如血。
那些回信到了最后,其实更多时候是形成了一种习惯。萧九似乎想把这些回信,连同谢玟的那封离别书当作自己真正的陪葬物,让这些浓郁的爱与恨陪他步入死亡,让这些挖空他所有感情神经的罪魁祸首,陪着他孤独地腐败。
所以最后除了一些金子之外,萧玄谦只带走了装着回信的箱子,然后又将它们装入行李箱,放到谢玟平时不会到的次卧里,如同收藏自己真正的殉葬品。这些事童童都是知道的。
她看着谢玟抽查似的看了几封信,按着自己的小挎包蹭到他身边,为自己不小心没能保守小皇帝的秘密而愧疚不已,童童小心地道:“你还是不要看全部了,我当初就觉得他这人挺疯挺不对劲的,其中有些应该是他在精神不正常的时候写的。”
谢玟沉默片刻,道:“他不让我知道,是因为觉得我会伤心?”
童童点点头:“对啊对啊,其实我一开始是挺讨厌萧九的,但是我跟他连通精神之后……唉,如果这是简单的情书、回信,他拿给你邀功讨好还来不及,但过去的那些事……你要是看了伤心、掉眼泪,还不如不看。”
谢玟放下信纸,他闭了闭眼,几乎逼到眼眶的酸涩感慢慢地压了下去,他声音低微地道:“不是盼我回信么。”
“那都是以前的盼望啦,”童童道,“现在的小皇帝早就修炼得特别冷静,一开始我们过来,没能等到你,他差点都要想好自己埋在哪儿了,结果还不是好好地等了两个月,只要有一点儿机会,他就不会放过你的。”
谢玟说不出来话,童童才反应自己说得不太对:“我的意思是,他不会放开你……哎呀,到时候我偷偷给你讲之前的事儿,咱们假装没发现……”
“没发现什么?”
童童的声音骤然消失。一只手从后面抵住了谢玟的肩膀,另一手稍微绕了过来,摸了摸他的脸颊,然后又捂住了温度稍高的眼睛。
“别看这个。”萧玄谦低声道,“你会伤心的。”
谢玟稍微抬起头,细密的睫羽在对方的指腹上微微颤动,他只能说:“好。”
萧玄谦有些意外,他抱住对方的腰,把谢玟拉进自己的怀里,然后轻轻地亲他的侧颊:“怎么这么乖,这么好说话……”
谢玟道:“我的意思是……好,我给你回,每一封。”
“……每一封?”
“只不过宽限我一下,二十五年,我写不完。”谢玟抬手按着他的手背,将对方蒙着自己眼睛的指节拉下来,低低地道,“以后的时间,我都赔给你了。曾经的日月无法补偿,今后我加倍地喜欢你、爱你,你不要觉得难过。”
作者有话要说:为了行文工整,这章的书信问候语位置有误。“吾妻爱鉴”这种话不能用在信尾。
第64章 儿媳
谢玟跟两人串好口供之后,才确定了回家的时间。
正是雪天,北方的冬日银装素裹。谢玟坐在后排,开车的司机在老宅工作多年,随意地跟谢玟聊天,不经意地从镜面里看到折射出来的、谢童的模样。
他虽然跟雇主关系不错,但也仅限于工作关系,对谢家的家事无从过问,不过也隐隐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风吹草动,在不涉及工作机密内容的情况下,忍不住八卦之心发作地问了一句:“哟,大少爷什么时候有闺女了,这是咱们小小姐?”
谢玟道:“张哥,你别取笑我了,还是叫名字吧。”
司机乐呵呵地道:“不喜欢啊?我媳妇儿看那些霸道总裁的小说,动不动就老爷少爷大小姐的,她还让我学着点,说这样有气氛,少东家没觉得有气氛?”
谢玟无奈道:“张哥……”
“好了好了,开个玩笑嘛。”司机道,“小小姐叫什么?”
“童童。”
“这名儿听着就聪明。”张哥絮絮叨叨地夸了一路,然而还是没从谢玟嘴里听出一点实质性的八卦内容,连旁边那个男人是谁都没能问得出来。直到车停到老宅前,他下车给开车门的时候,才突然见到谢玟亲密过度地紧紧握了一下那个男人的手,还跟他说:“别害怕。”
张哥这时候还没回过味儿来,只觉得奇怪,等到眼前雪地上的脚印都被飞雪覆盖上一层时,坐在车里想了一会儿,才陡然错愕地发觉到这不同寻常的关系。
谢玟不介意在任何人面前袒露他们的“不一般”,在大启瞻前顾后的日子他早就过够了。这个人的骨子里虽有一股含蓄内敛,但并不代表在彼此确定心意之后,他还会躲避掩藏……谢怀玉一直都这么好,萧九知道的。
雪花虽然仍在飘飞,但已经清理出一道干净的路。车开进了祖宅内部才停下,因此无法看出谢家的全景。
谢玟抱起童童进门,内部大厅是标准的中式风格,一个年约十六岁的少女坐在黄花梨木的贵妃榻上,投影仪里放着一个不知道名字的电影,她没看电影,反而在那儿自己玩桌上的飞行棋。
谢玟进门时,她才扭头看过去,然后瞬间眼前一亮,站起来刚想扑过去,瞬间又见到谢玟身后的陌生男人。谢璇表情一滞,目光犹豫地看了看萧玄谦,又看了一眼他怀里的小女孩儿。
谢玟把这些事在电话里告诉她了,也通过谢璇含糊地暗示给了父亲,但谢璇没想到自己亲哥能这么勇,直接把人带回来过年。她撂下飞行棋过来,对着童童一脸甜笑,狠狠揉了好几下小姑娘的脸颊,才把谢玟拉到一边去,悄悄道:“你这样不会被打死的吗?”
谢玟也小声道:“你看你小侄女够不够救我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