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茶叶的事,”齐鹤唳凝望着江梦枕在月下更显得清丽出尘的面庞,怀念地说:“是你...只有你煮的茶,才是这个味道。”
江梦枕静默地与他对视了一会儿,而后垂下眼眸亲手又为他添了一杯茶,“你喜欢就多喝几杯... ...其实茶叶泡出来都是一样的味道,所谓的不同只是你的错觉,记忆里的味道总是最好的。”
齐鹤唳摇了摇头,“不,你泡的茶本来就是最好的。”
江梦枕微微一笑,他把目光投向明月大江,半晌后忽而“诶呀”一声,兴奋地说:“好像是下雪了!”
齐鹤唳抬头看去,见天上飘下稀疏的冰晶、似雪似雨,把江边的景色衬得更加澄澈清寒,他站在江梦枕身边望着风雪中的江景,只觉得此景此人不似人间所有,直似在广寒宫阙。
拍岸的惊涛亦如堆雪,两人并肩站着,江梦枕轻声问:“天气眼看着要更冷下去,你可备好冬衣了吗?”
“营里有统一的棉衣,我还有一件皮制的厚甲,穿那个就行了。”军营里的男人们不过是胡乱的吃穿,这三年来,何尝有人关心过他的饱暖饥寒?唯有在挽云轩里度过的日子,齐鹤唳的吃穿用度才会被人妥善地细致安排,他并非一定要人照顾,但是那种夫妻间温存的体贴在不知不觉间把他的心泡得软热,乍然失去之后,每天的生活都变成了混日子,随便应付、得过且过罢了。
“下这种雪珠儿,棉衣一会儿就要湿透了,身上的旧伤最怕这种阴冷,”江梦枕顿了顿,扭头看向他,“那件海龙皮裘我本来是要留给你的,但是碧烟收拾东西的时候一起带走了,现在正好...”
“梦枕!”齐鹤唳心口惊痛地打断他,他怎么也想不到江梦枕竟还要把皮裘给他!喉头涌上一股血腥味儿,后面的话他再说不下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五脏六腑都在绞着发疼,方才此处还如天上琼楼,转瞬间他就从云端坠入无间地狱,江梦枕风轻云淡的一句话让他煎熬如业火焚身,这种对良心的酷烈折磨比江梦枕打他骂他恨他怨他还要厉害千万倍!
一口浓血涌进嘴里,齐鹤唳偏开头、用手捂住嘴,自打血姬草事发,他在周姨娘院子里吐过一次血后,齐鹤唳就添了个情绪激荡时心痛呕血的毛病,他弯下腰忍着扎心的疼把这口血生生咽了回去,江梦枕吓了一跳,忙伸手扶住他问:“你怎么了?”
这是他们重逢之后第一次碰触到彼此、皆都一颤,齐鹤唳勉力站直,哑声道:“没事...我只是不明白,梦枕,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你的嫁妆没了,很多东西再也找不回来,你唯余下这些东西,怎么还要给我这个害了你、害了孩子的罪人呢?!别给我了、什么都别再给我了,我受不起...我怎么配呢!”
齐鹤唳越说越是哽咽,眼泪含在眼眶里打转,江梦枕见此也是一阵难受,他轻叹似的说:“我在秋千那里和你说的话,看来你全当成了耳旁风... ...我说过没有怨恨你,你也不是罪人,而是我爱过的男人,这些话一点也没有掺假,你为什么不信?东西是要人用的,又有什么配不配的,你现在为我做的是拼命的事,一件皮裘算得了什么?”
“...那不只是一件皮裘,”齐鹤唳的眼泪掉下来砸在江梦枕脸上,他一时无法说清那件海龙皮裘在他心里的价值和意义,只有执拗地重复说:“绝不只是一件皮裘!”
江梦枕松开扶着他臂弯的手,用冰凉的指尖轻轻抹去齐鹤唳脸上的泪,在雪月之下,他的面容和声音温柔到有些飘渺失真,“傻子、傻子... ...衣服就只是衣服,你干嘛想那么多呢?”
齐鹤唳再也忍耐不住,一把将他紧紧搂进怀里,江梦枕靠在他的胸膛上,并没有挣扎推拒,时隔三年的再次抱拥让两个人都想叹息。齐鹤唳的心脏简直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在这个亭子里发生了太多超乎他想象的事,他猜不透江梦枕的想法,又把控不住自己的奢想野望,在心底燃起隐秘而卑微的期待,每次相见,齐鹤唳都不知用了多少自制力才控制住自己不去触碰江梦枕,今夜他终于把心上人重新抱进怀里,手臂不由越收越紧,再也不愿放开。
两个人如榫卯相扣般紧拥,江梦枕闭上眼睛,许久后才开口道:“你的眼泪很烫,心跳也很快... ...都是因为我吗?”
齐鹤唳把下巴抵在江梦枕的发心,“当然,我的喜怒哀乐总是为你。”
“这样是不对的,你不该把情绪全系在我身上...”江梦枕闷声道:“你每次见我,我都能从你眼睛里看出痛苦懊悔的情绪,即使没有眼泪也像在哭,那不是我想要看见的,我想好好地对待你、和你舒服地相处,却似乎反而给你增加了许多负担,惹得你更难过... ...你自觉亏欠了我,一时半会儿转不过这个弯来,我却并不享受你的愧疚和负罪,只觉得心累沉重,你不欠我什么,所以别再这样了,好吗?”
齐鹤唳背后一凛,“你是说...我让你觉得累、让你烦心了?”
“我只是看不得你这样,你从小到大过了几天开心的日子呢?你走到今天有多不容易,我是最清楚的,你该去潇洒、去得意、去发一发少年狂,那才符合你的年纪和作为,而不是因为我成日郁郁寡欢,”江梦枕把手轻轻按在他的心口,“把心放开些,我已经放下了,你也放过你自己吧。”
齐鹤唳越听越不对劲,心里的火苗被一盆冷水浇灭,怔怔地问:“...你放下了?你是说,你对我好,恰恰是因为放下了?”
江梦枕点了点头,“所以我想帮你也放下,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想亲手帮你把心结解开,让你不要再满心都是对我的亏欠和愧疚。”
齐鹤唳手臂僵硬,直直低头看着他说:“你让我放过自己,然后呢?”
“然后你就会觉得豁然开朗,不会再觉得欠我、不会再闷闷不乐。”
“再然后呢?”
江梦枕一愣,“...什么意思?”
“然后我们会怎么样?”齐鹤唳盯着江梦枕,从颤抖的唇间吐出几个字:“那时候,也就再没有‘我们’了,是不是?”
江梦枕并没有直接回答,望着江面转而道:“你方才是在等对面的传信吧?会盟日期已近,该来的人却没有来,前途未定、局势难测,我不是不信你,只是江山天下四个字谁也无法把握,死这个字也不必避讳去提,也许你我很快都会魂归地府,以后是否还有‘我们’、那个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每一天都好好地去过,别把自己困在过往的痛苦里。”
“不...”在落雪与涛声中,齐鹤唳肺腑生凉,他缓缓放下手臂,低下头嘶哑地说:“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那个结果,我愿意付出一切去换一个好的结果!”
齐鹤唳浑身紧绷、双拳紧握地等着江梦枕接下来的这句话,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冰晶,在柔和的月光下闪着冰冷剔透的微芒,二人相对而立,一阵默然后他听见江梦枕轻声道:“什么才叫好的结果?解开心结、互不亏欠,难道还不叫好的结果?”
轻如烟云的语声听在齐鹤唳耳中却如同炸雷,齐鹤唳总算明白江梦枕为何对他这样好――因为江梦枕从没有想过要与他复合!他只想两个人各自安好、互相放过,所以江梦枕对很多事情都极宽容、极看得开,甚至没问过半句肖华的下场。极致温柔的另一面就是极致的残忍,江梦枕一如往昔的温柔让他魂牵梦萦、萌生期望,可齐鹤唳终于在今夜看清了这份温柔的底色――是暗夜月色中杀人不见血的刀光!
第80章 故人来访
“原来...原来那样已是最好的结果...”齐鹤唳抬起头看着江梦枕的脸, 近在咫尺却再不可及,从小到他他不知为江梦枕流了多少眼泪,而今江梦枕还是会为温柔地为他拭泪, 但已不会再回到他身边。
其实重逢之初, 齐鹤唳真的没有奢望这么多,他只想尽自己所能护住江梦枕、让他在飘摇的乱世里无惧无忧,齐鹤唳甚至不敢想江梦枕会原谅他,更不要说温柔如昔地对待他,可是江梦枕的态度大大超乎他的预料, 让他那颗死了的心又开始滚烫发热、隐隐开始有所期待。而今齐鹤唳觉得自己的心恍如被冰水浇灭的火炭、冒出一阵浑浊的烟雾, 所有的野望幻想随着烟气飘散熄灭,心里再一次被挖了个空,好像又经历了一次与江梦枕的离分, 怪不得人说给了希望、再使之失望是最折磨人的事,还不如从来都没有期待,但仔细想想,江梦枕何曾说过什么想要复合的话,是他自己又开始贪心罢了。
“如果你起兵北上,是为了那个所谓的结果...”江梦枕抿了抿唇,不知为何有点说不下去,只能望着齐鹤唳缓慢地摇了摇头。
齐鹤唳喉头滚动,半天后才勉强道:“为什不骗骗我...哪怕是为了权势和天下、用一点暧昧的希望吊着我去卖命, 不好吗?”
江梦枕垂下头,“对别人, 也许可以,但是对你...我做不到。”
因为他曾做过的错事,江梦枕连对他虚以委蛇都不愿意, 哪怕拼着一家的安危与万里的江山不要,也要在这种时候和他说个清楚,齐鹤唳好生绝望,他退了几步,低低连道了“好”,“我明白了...我不会再让你烦心了。”
心口又开始绞痛、嘴里都是血味儿,齐鹤唳强忍着难受转身离开小亭,江梦枕追了几步,看着他的背影忽而张口叫了一声,“...鸣哥儿!”
熟悉的称呼让齐鹤唳浑身巨震,他停住脚步用拳头抵住唇调息了一会儿,站在雪中没有回头地说:“你别怕...你放心,我、我不是为了什么结果才起兵的,你也不必觉得心累沉重,我做这一切也不全是为了你... ...我是为了苍生百姓、为了海晏河清,我也有雄心壮志,求个青史留名、封侯拜将!”
江梦枕阒然静立,过了一会儿才轻轻道:“嗯,这才是大丈夫呢...”
满口的堂皇之词他说出来都觉得可笑,齐鹤唳自问从不是什么心怀天下、格局远大之人,他向来只想做江梦枕的“小相公”罢了,但情势人情都逼得他不得不去做这个“大丈夫”,他望着天空伸出手,月光与飞雪都是握不住的,一如他再也无法挽回的人,“夜深了,雪也越来越大,要我送你回去吗?”
“不了,你先回去吧,”江梦枕坐回原处拿起茶杯,“我还想再待一会儿...”
“好,你...注意保暖,早些休息。”齐鹤唳一个人走进风雪里,他身上沾染的香气很快被江风吹得所剩无几,雪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而后又很快被新雪覆盖,好像没有人来过一样。
-
-
三天后,一封快马急信被送进军寨中,齐鹤唳拆开一看,见正是期盼已久的青羽军的回信,信中的措辞很客气,来使的名字更是熟悉,齐鹤唳略一思忖,这人不正是武溪春的大哥吗!他抓着信急往江梦枕的营帐走,刚行了几步又颓然站住,终是拜托南宫凰把信送了过去。
好事开头便不止息,红巾、黄眉三军也都同意了会盟,甚至由主将亲自前来详谈,四大义军齐聚,局势越发风起云涌,不知从哪里传出一条耸动的流言,说是有人看见大江中跃起一条金龙冲天而去,此事一传十十传百,越说越是煞有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