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需要传话的太监都是正经练过怎么在空旷的地方令声音传得远的,常公公一嗓子过后,大殿里的声音少了许多。“太子,你看呢?”
太子见皇帝神情不好,一心想着快点结束这件事,于是道,“不如先拨一部分款,同时派大臣去工部所言河堤破损严重处看看,若是真的不牢固,需要修补,自然没什么好说的;若是有人对不起身上这身官袍,不能为民请命,反倒借着修补河堤之事肆意敛财,也好处罚。”
皇帝眯了眯眼睛,“那依你之见应该派谁去呢?”
太子露出个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来,“儿臣对监察一系的官员不太了解,还是让吏部根据往年的考评选人吧。”
皇帝突然想到,之前被他发配一千里的那个和太子乱搞的小人,就是吏部尚书的亲儿子呀!官员的考评他会一点儿都不知道吗?更甚至,会不会太子已经能在吏部的考评说上话了,从而能够左右官员的升迁了?这满朝文武,真正忠于他这个垂垂老矣的皇帝,而不是太子这个年富力强的明日之君的人,还有几个?
晚上回到寝宫,皇帝到底还是召来身边的秘密人手,去查太子平时的活动。不过五天,案头上就摆了厚厚一摞文书,太子和谁交谈甚欢,和谁来往言谈无忌……甚至和那个被他发配出去一千里的小子一直有信件来往。这些人截下其中一封,是东宫发到那小人手中的,其中太子言语温温,叫那小子“勿要心急,如今以将养身体为要,莫露锋芒,以图来日。”
太子启蒙时,皇帝怕那些尚书房的那些师傅们不尽心,经常把人抱到自己膝盖上教他写字。后来要学做文章了,也是他选好了书目让师傅去讲,每逢空闲还会亲自批改太子的作业。如今暗部截下来的这封信里,经常能看到太子行文里才有的小习惯。皇帝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很快就坠入了黑暗。
庄妃接到皇帝在干清宫中昏过去的消息的时候,正在和李嫔翻看今年冬天京城周围的皇庄上贡上来的礼单。干清宫有常公公在,目前还看不出乱来,只是来往的宫女太监心中难免惶惶,脸上就带出了些。
庄妃坐在皇帝的床边,刚才皇上还在翻看的信纸被常公公捡了起来,如今就端端正正地放在皇帝的床头。庄妃一眼扫过,暗自心惊,急忙封锁消息,宣见御医。
御医还没到,皇帝就已经恢复了些意识。隐约间,皇帝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握住,似乎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手背上。接着,他的手被握住,触摸到一张满面泪痕的脸。
庄妃看着皇帝来回转动的眼珠,语气悲切,“皇上,您不是说以后会好生看顾臣妾的吗?您不要丢下臣妾好不好?”
这是庄妃救驾养伤的时候皇帝对她说的话,听到这会儿庄妃这么脆弱地求他好起来,皇帝的心中似乎被什么撞了一下。又听得外面有人来报,“御医到了。”庄妃用皇帝的手掌抹了一把眼泪,丝毫不见刚才的软弱,沉声道,“让他们进来吧。”
三五位御医带着背药箱的药童,轮流给皇帝诊脉,最后太医院的院首道,“陛下这是气急攻心,心中邪火一时发不出来,才会骤然头痛,以致晕厥。臣等用银针刺激穴位,陛下一刻钟之内就能醒了,只是之后还需好生调养才是。”
御医的医术果然精湛,说是一刻钟之内,其实银针扎进皮肤不到两分钟,皇帝就睁开了眼睛。庄妃正在一边吩咐御医小心开药,惹得皇帝心中感慨,以往他每次生病,醒来时床边都坐着满面忧愁的甄贵妃,偶尔还有泪痕,当真梨花一枝春带雨。那时她有感于甄贵妃心系于他,觉得后宫众妃都不比甄贵妃和他是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因此独宠了甄贵妃这么多年。现在看来,庄妃明明也是心急的,可她不会像甄贵妃一样借此邀宠,甚至在面对他时,庄妃态度镇定,说他的病并不严重,养几天就会好了。
这个女人,把软弱的一面自己藏起来,和他在一起时只想化身盔甲,保护他。皇帝以往还年轻,觉得自己撑得起所有的压力,不需要一个女人的保护。可太子疑似谋反的行径,让皇帝心中的脆弱达到了顶点,面对这样的庄妃,皇帝很难不感动。
庄妃和皇帝之间的感情在皇帝的这次养伤过程中又提高了多少,这都不是现在还在五皇子府里的云苓能够知道的,对她的生活也没有影响。真正影响到云苓日常起居的,是皇上在头晕、耳鸣之症减轻后,恢复大朝会的第一天时,终于下了那道圣旨。
“朕自登基以来,薄役轻赋,勤政爱民,不敢丝毫懈怠。皇太子元后所出,地惟长嫡,朕嘱名师训以《诗》、《书》,教以《礼》、《乐》,望其承继祖业,宏日新之德。谁知近年来太子不法祖德,不遵朕训,惟肆恶暴戾□□,难出诸口。朕尚冀其悔过自新,故隐忍优容至于今日。然其生性奢侈傲慢,三十余年东宫杖毙者数百,肆意取用内务府贡品,日常宴饮器物远超太子规格。又屡出不忿之意,言语轻慢,若以此不忠不孝不仁之人为君,其如祖业何谕?今废其太子之位,暂且迁居景阳宫,任何人不得探视。”
众臣这阵子不是没感受到这对父子之间的暗涌,但谁都没想到皇上会这么轻易的废了太子。三皇子低头,安静地跪在人群中,更没想到的是,皇帝整张诏书里丝毫没提太子疑似私交大将的事,只死死扣住太子“骄奢淫逸、暴虐”等,是怕史书上留下冤枉了太子的名声?
不管众臣怎么想,反正皇帝放了个大雷之后就施施然退朝了。太子,不,二皇子愣愣地站在储君的座位旁,已经有小太监战战兢兢地上前,“殿下,咱们先走吧。”
只怕这一回去,以后就出不来了。二皇子眼神阴沉,扫过台阶下的诸位兄弟,又往武将那边看了一眼,跟着小太监走了。
五皇子府上,云苓本来还能让潘有仁三不五时地出门买点儿小玩意儿,只要不过分,正院儿那边检查的嬷嬷们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结果最近,杨佩珊下令,府中所有人等不得与府外私自夹带任何物品,侧妃以下和娘家来往的信件也都一概停了,不遵从府中规定,私自帮小主夹带消息的奴婢一旦被查证,即刻杖毙。
这样严厉的条件,五皇子不但没露出丝毫不满,还在崔侧妃找他哭诉的时候旗帜鲜明地给五皇子妃撑腰。就是对外面的事情再一无所知,zheng治min感度再低,云苓也猜到大概是有大事发生了。
杨佩珊在府中的威望还是很重的,新令下达不过五天,府内就被她治得铁桶一般。云苓没了外面偷渡进来的新出的游记,只能趁杨佩珊不忙的时候来正院串门儿,这才知道太子被废了……
第36章
太子被废,?京中人人自危,就怕被打成废太子同党。虽然现在皇帝看起来脾气还好好的,但古往今来哪次废太子闹出的动静小了?何况皇帝表现出来的好脾气能不能信简直不用犹豫,?废太子当天,二皇子还照常上朝了呢,?看样子丝毫没有收到消息。那这些大臣凭什么觉得自己家里不会一觉醒来就被围上了?
京中的百姓最会看人脸色,?先是常和达官贵人打交道的青楼、酒肆感觉出来不对劲,然后这种不安持续往下层百姓的身上蔓延,?最后连街上卖糖葫芦的叫卖声都小了。
与这种惶惶不安的气氛相反,?甄家自从太子被废之后就门庭若市,?大开府门迎八方来客。原本有关系的,?希望通过走动能让关系更亲近些;原本没有关系的,?在孔方兄的引荐下,?这不就搭上关系了么?
甄家的主要人物都在江南,?那里自古便是花柳繁华地,?捧着银子上门结交的豪商巨富数不胜数。甄家如今的家主甄应嘉仗着天高皇帝远,?皇帝对他们一家又信赖有加,?对这样大的场面并不以为意。连随着公主住在京城的甄瑳,都一改被五皇子敲打后的老实安分,?和人在外交际,?吃多了酒,大言不惭道,?“太子不成事了,?日后这大梁谁做主还未可知。我便是再纳两个妾侍又如何?”
这句话传到宫中,?皇帝的愤怒自然无需多言。甄瑳是奉圣夫人的亲孙子,在皇帝这里也略有薄面,纳妾这种小事,?别说他只是在酒楼里说说,就是真的做了,皇帝都不会说什么;可他前边那句话说得实在是往皇帝的心里捅刀子。得到消息后,皇帝当即就着人去训斥一番,又命甄瑳罚俸一年,闭门思过一个月。
甄瑳只是一时被捧得忘了东南西北,皇帝的圣旨一下,他就知道这是自己之前说的话被皇帝知道了。也不敢再提纳妾的事,闭门思过的日期满了以后,连甄家在京城置办的府邸都不回了,只住在公主府里,做出一副夫妻恩爱的样子。
不知道别人对这件事是什么感觉,反正司徒晖是很愤怒的。现在司徒晖和云苓渐渐熟悉,偶尔晚上用膳之后也会聊一聊别的事,或许是因为云苓和三公主还算有点渊源,司徒晖并不避讳让云苓知道三公主的事,这次甄瑳的“大言不惭”就是这么被传到云苓耳朵里的。用司徒晖的话说,“公主为君,甄瑳是臣,就凭他这几句话,说他不敬天家都不过分!”
可老皇帝要护着甄家,谁能有什么办法?云苓伸手轻轻在司徒晖的后背上拍了拍,“俗话说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甄家如今可是昌盛至极了。”司徒晖今天这番话也就是在家里说说,堂堂皇子对着甄家一个区区捐官出身的孙辈尚且要隐忍,龙椅上的这位陛下当真是对甄家的优容太过了。
是啊,司徒晖回身搂住云苓,他们这些皇子,现在哪个不是“掩其锋芒,以图来日”呢?
第二天的日子不是逢五逢十的,侧妃、妾侍们不用去正院请安。云苓送走了司徒晖后干脆睡了个回笼觉,临近中午了才起床,这才发现外面白茫茫一片。云苓推开窗户,竟然是下雪了。
冷气“呼”地一声扑进来,唬得玉燕连忙把被子给云苓披上,“小主要赏雪也要穿好衣服啊,万一着凉了怎么办?”
云苓老实地关上窗户,这时的医疗条件不比后世,一个风寒就可能要了人的命。于是接下来云苓任凭玉燕把自己裹成了个球,这才得以出门赏雪。
地面上的雪已经积了三四寸深,云苓坐在夏天搭的秋千上,身下还垫着她之前为庄妃捣鼓出的发热蒲团的同款,忽然想起去年的事。那时下雪对她来说还是“麻烦”、“要加班”的代名词,现在已经可以悠闲地赏雪了。也怪不得后来她和紫竹聊天的时候,紫竹说宫里如今有很多女史羡慕她。这个年代的女孩子也没什么“人身自由”的概念,从小就是一个院子到另一个院子,皇子府里的院子对女史来说已经算不错。
“给咱们院儿里扫雪的加一碗红糖姜汤吧。”云苓轻声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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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竹还真的没说谎,云苓这个女史上位的例子在这一届还没分到各宫娘娘跟前的女史们心里可算是当代励志剧。许多女史都想着讨好四位一品妃子,也好给自己的终身找个饭票。四位妃子中又以甄贵妃为最,谁让她是三皇子的亲妈呢?太子废了之后,三皇子简直是把“入住东宫第一候选人”顶在脑门上了,这样的情况下,谁会不动心呢?
甄贵妃半靠在椅子上,翻着桌上各宫娘娘送来的帖子,一边分出心神来听小宫女的汇报,“张女史送来一双袖套,贾女史的是一双袜子,孙女史给娘娘做了双鞋……”
甄贵妃挥手止住小宫女的话,将手中的帖子递给贴身大宫女,“去和郑嫔说,本宫花房里还有几盆芍药开得正好,她们几个想来就来,招待她们几个赏花的,本宫还招待得起。”
大宫女出门传话去了,小宫女站在原地,一时不知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墙上自鸣钟的钟摆左右荡着,过了一会儿,出去传话的大宫女回来了,身后还跟着甄贵妃身边理事的嬷嬷。甄贵妃早就离开了桌案,这会儿正躺在平时用来歇息的小榻上,左手懒懒地托着额头,对着小宫女扬了扬下巴。
小宫女十分上道儿地把人名儿从头报了一遍,然后才在大宫女的示意下退了出去。
那嬷嬷上前接过给甄贵妃捶腿的小宫女手中的小锤子,力道适中地给甄贵妃捶腿,“张女史是房县县丞之女,能让人把她的东西递到娘娘这,说明这丫头和人交际的手腕了得;贾女史说起来倒是名门之后,为人处事也机灵……”
“出身都太低了,”甄贵妃懒懒地,没什么兴致,“机灵顶什么用?会交际也没什么好说的,昆儿媳妇会交际就行了,难道我还指望这些妾侍?”说着,甄贵妃嗤笑出声,“上届里有女史做五皇子的孺子,倒也不算辱没了。可如今太子倒了,我昆儿将来是要……连侍妾都能鸡犬升天的,现在从侧妃到孺子都是要从外面聘能帮上昆儿的为上,这些破落户家的女儿也配!”
那嬷嬷不想甄贵妃说话如此直白,还有些犹豫,“可今年夏天老太太那边传话,咱们家和贾家是老亲了,他家送女孩儿入宫参加小选本就是冲着咱们殿下去的,贾女史看着身姿丰润,应该是个好生养的,如今也还算亲近娘娘,就这么拒了,不好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