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苓已经从床上坐起身来,春草上前撩起帐幔,让云苓能够看见床帐外面的东西。
“哦,”云苓还没太清醒,不过看到现在的时间就有些明白了,木着脸对在外面等着的人招了招手,“进来吧,把这个拿出去。”说着,她的手指指向一边桌子上放着的檀木框钟表。
事情是这样的,即便在这个世界里已经待了十多年,但云苓对于一天十二时辰的计时方式还是略有不习惯。封妃之后司徒晖送了不少赏赐过来,其中云苓最喜欢的就是这个西洋钟。虽然表盘上已经根据大梁人的习惯改成了子丑寅卯,但毕竟还有几分熟悉,于是云苓让内务府的造办处把钟表报时的作用去掉了,之后这钟表就一直被摆在自己的卧室里。昨天祁钺那小子在她的卧室里也待了不短的时间,云苓猜除了那小子也没有别人了。
第二天一问,果不其然。就是不知道司徒祁钺这么优秀的机械天赋是哪来的,内务府都把报时的那些齿轮打散了,他拆开之后还硬生生能搭上,而且当天晚上那钟并没有报时,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被人发现。
见亲妈没有怪自己,反倒是司徒祁钺自己先不好意思了,“儿子就是想拆开看看,也都装回去了,只是接的时候不知道那里搭错了。要不……儿子再看看,或许能把这个报时的声音去掉呢?”
云苓听说男孩子到了一定的年龄都会开始对机械和齿轮感兴趣,看祁钺的这个表现,这说法倒是有一定的道理。她扶着额头对着这熊孩子挥挥手,“想玩儿就拿去玩儿吧。”
祁钺的眼睛亮了亮,又上来给云苓捶肩,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云苓伸手在他扎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上来回摸了两下,有些无奈,“去吧。”
祁钺见她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又给云苓斟了杯茶,才吩咐身后跟着的小太监抬着钟表往自己的屋子里跑去。
云苓看着他好像找到了什么新鲜玩具的样子,有些无奈地笑了。
和云苓这边母子三人都玩儿得挺美的情况不太一样,也不知道所谓“过年时的心情对一年的运道都有影响”的说法是不是真的,反正贤德妃自从皇上时疫康复之后就觉得宫中的日子处处不顺心,就连年都没过好,然后,元佑七年的正月还没过去,京兆府就有人敲登闻鼓,因为时间实在赶得巧,连司徒晖都惊动了。
“据说家里是南边儿的佃户,老夫妻就只剩下一根独苗了,那独苗好生生地在家里待着,十一年前突然有一天就被官府锁拿了去,说是犯下了杀人的罪过。”杨佩珊前段时间经常吩咐手下的女官去宫门处和侍卫对接工作,现在打听起宫外的消息来更是方便了。
云苓有些吃惊,“那这十一年这对夫妻就一直在告状?”难道还真是一级一级告上来的,不过别的官员并不审理吗?云苓心中不由得响起了评剧《杨三姐告状》的鼓点。
杨佩珊摇了摇头,“这个就不知道了,不过既然敲了登闻鼓,京兆尹是肯定会派人去查的。”
南边的事情按理说即便查访起来,应该也没那么快。但京兆尹不知道是身后站着哪位大神,竟然短短半个月就查好了那个来京城中告状的夫妻的底细。云苓是没听说有什么和传闻不符的地方,大概就是都对上了吧。
那对老夫妻家本是在金陵的,金陵不但是一省首府,更是司徒晖这些年重点整顿的地方,听了那老夫妻的冤情,当即十分愤怒,问锁拿走他家儿子时金陵的府尹是谁。
出人意料,那个当年随意锁拿百姓的官员竟然步步高升,就是如今的大司马贾化。
这位贾大人一开始说“官府不曾随意去民家锁拿百姓”,言外之意是胥吏们自作主张,并非他这个府尹发的令。
后来京兆尹找到了当年在金陵当过差的胥吏,去锁拿那家儿子的一共是四个人,其中一个还留着贾大人发下的签子。这下抵赖不得,牵连到了自己,贾化也不管什么“世交”、什么“同宗”了,贾化这才在朝堂上把自己说得无比无辜,“原是有人以权压人,臣当时不得不从呀。”
仿佛是怕自己一张嘴说话的力度不够惹人信任,这位贾大人还拿出了自己和别人来往的信件。那信件还不是一封,而是一沓。在朝会上当朝传递给刑部、大理寺、御史台的诸位大人看了,上面还有那位“高官”的印章,可以说是可信度十足了。
云苓对这件事情本来没有放那么多注意力在这件事上的,她对大司马贾化此人没什么印象。因为司徒晖一直觉得中书省和大司马之职权利过于大,这些年一直在致力于把这些人手上的工作分给更多的人干。比如司徒晖从登基开始就一直在提拔的侍读学士,再比如司徒晖前年知道了军队吃空饷之后,将大司马的一部分职权过渡给了兵部。
不过云苓听说这个大司马虽然不是武勋人家出身,但在朝堂上和那些人倒是一派的,因此倒存着些看热闹的心。不过,云苓再是没想到,这个热闹真闹起来后还正经不小。
原因就在大司马贾化咬出来的那位“高官”了,这位被贾化指认的大人,其实到现在还能算是贾化的上官。谁呢?九省统制王子腾王大人。
从前朝开始,富贵人家的子弟犯了罪的,有些人家不忍心让自家的孩子受到刑罚,于是就用钱买一个良民去替自家的孩子服刑。这种行为被许多官员用“行内黑话”称呼为“捉白鸭”。这种事一般都是你情我愿的――是的,那个被捉去的“白鸭”多半也愿意,究其原因,不过财帛动人心罢了。有些人忙了一辈子都攒不下一百两银子,不过替大少爷受流放三年的刑罚,没准三年之后还能回来呢?这买卖简直不要太划算。
到后来,这种交易甚至发展到了死刑也可以用钱买卖。还是前面举的一百两银子的例子,有些人能够豁出命去,只要把这份钱留给他的妻儿或父母。这样一来,富家子弟逃过了死刑,穷人家有了活命的银两,也算一种讽刺的“双赢”。
那对告状的夫妻就一口咬定自家的儿子就是被捉去的白鸭,且是官府用强权捉去的,自家没有干过这种用银子卖了孩子的事情。官府都不用细查,只要翻一翻当年金陵的卷宗,就能看到王子腾大人的外甥,薛家的现任家主在案件的卷宗上已经被“冤魂索命”死了,但这位薛家家主在京城中可不是什么低调的人啊!尤其是贾家的大姑娘封了贤德妃之后,这位薛家家主常以“贤德妃的表弟”自居。
听说了那孩子不是那对夫妻收了银子卖出去的人也多半相信这种说法,不说别的,民间对于香火还是看重的,这对夫妻可只剩这一个儿子了,若是能商量的话,怕是那老头情愿自己去当那个“白鸭”,都不想把儿子交出去吧?
云苓听到这里就有些奇怪了,“既然有那么多心甘情愿的,那王大人和贾大人为什么不把事情做得干净一些?”反倒用强权逼来一个替死鬼,闹到现在人家要上京告御状的程度。况且,佃户人家是什么条件?在土里刨食儿的人,连地都是租别人的,能有这个上京告状的底气?
不是云苓看不起朴素的劳动人民,可是在大梁,人穷志短才是常态。别说孩子是被府城的官衙锁拿走了,就是被县太爷家的公子当街打死了,很多人都未必敢告状的。若说这对夫妻是刚烈之人,那孩子刚被锁拿的时候他们在干什么?从金陵到京城,就是用脚走,两年的时间怎么也走到了。
杨佩珊摇摇头,“不好说后面还有谁呢,反正现那对老夫妻听说了孩子已经殒命之后,已经在京兆大堂上昏过去了。”
果然,杨佩珊也觉得这不是一个单纯的上京鸣冤事件。现在那对老夫妻是个什么状态已经没有人关心了。御史台因为这件事已经吵翻了,按照御史台左都御史的说法,这个案子如果不严惩的话,其中暗含的意思,鼓励百官草菅人命是小,让他们藐视朝廷的威仪才是大事。
薛家那位一直很高调的家主自然被下了大狱,连经手人王子腾和贾化也没能独善其身,被司徒晖暂时停俸在家休息了。
俗话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尤其是在官场上,落井下石者众。就在王子腾被撵回家反省的第五天,有人上折子弹劾王子腾,说自己之前会贪墨军饷全是王子腾从中劝说,他巧舌如簧,并且言之凿凿地保证绝对不会影响到军队里的关键地方,自己“无知”之下,才同意了王子腾的主意。
这位上折子的人,是前年被贪墨军饷被司徒晖削了一级爵位的武勋人家的子弟,虽然在朝堂上没有了实职,但还是能把奏折递到御前的。
如果说之前参与捉白鸭的事情还能让王子腾罚酒三杯,降两级职务之后就重返官场,那这个折子上面所奏的事情可就不是能这么简单过去的了。或许是被贾化激发的灵感,这位上折子的大人也跟着奏折附送了许多信件。
司徒晖早就怀疑空饷事件有王子腾的参与,不过苦于没有证据。现在既然有了证据,那么让专业人士去审问就没有什么问题了。
“大概率晚节不保啊。”云苓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觉得这位王大人想要掸掸灰尘站起来的可能性是不大了。如果王子腾这个武勋人家中仗着最大实权的武官卸任了,任凭那些武勋人家手里的人脉再多,还能有什么作用?当这些人不能给别人带来利益,只凭着祖上那一点情分,想要让人家帮一个举手之劳的忙大概没什么问题,可要让人家把他们放在平等的位置上,作为盟友是不可能了。
这才是真正的釜底抽薪。
事情进展到现在,云苓觉得,她大概是知道了这个埋了王大人的坑,第一铲子是谁刨下去的了。
当天晚上,司徒晖是在永寿宫过的,让原本等着看贤德妃笑话的周贵人撕了两条帕子。就连云苓,在听玉柳说完这个消息之后,都忍不住对司徒晖投去敬佩的目光。
应该说司徒晖对王大人还是挺客气的,虽然吩咐下面的人审案,但并没有把王子腾下狱,而是收拾了一处民宅出来。最后口供收上来后,司徒晖顺理成章地撸了王子腾的官帽子。
官场之中人走茶凉,若说致仕之后还能有人留在京城,那么被免职的官员在退下来后在京城是绝对待不下去的。王子腾不愧带兵多年,也着实果决,判决刚下来没多久就说要带着老妻回祖宅金陵。可惜大概从全国武将的顶端直接被免职收到的打击太大,走到一半,王子腾就有了些郁结于心的症状,眼看着金陵就在眼前,又染了风寒。王子腾武将出身,身上本就有不少暗伤,因这病被勾得一齐发了出来,还不等到金陵,人就咽了气。
第115章
本朝开国时期的武将不少都封了爵位,?如今朝堂上的文臣看来,这伙人都是站在一边的,用“武勋人家”就能概括得了,?但实际如果所有的武勋人家都是同进同退的,?那周贵人和贤德妃又是怎么掐起来的?只能说,?在“武勋人家”这个大圈子里,还有小圈子存在。
跟着文皇帝一起从金陵起兵的武勋人家曾经是勋贵里面领头的,?既然是山尖儿上的人,就不会太多。先帝刚登基的时候,这群领头的勋贵里面说话最管用的是荣国公贾代善,?可惜贾代善的命没有先帝长,留下两个儿子都不是太成器。俗话说得好,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就算老荣国公看向自家儿子的滤镜再厚,?等到儿子长到二十岁,也能看出来自家这两个儿子不过中人之姿了,?如果到时候朝堂上没有大事,守家大概是可以的,?但想让这两个儿子继续带着一群人站在勋贵的山尖儿上,那是做梦。
幸亏贾代善平时为人还不错,?家中的亲戚也有那有本事的,?那还说什么?开始扶持亲戚吧,?儿子攥着他留下的底子不要挥霍,等到了孙辈掌家的时候,那个被扶持过的亲戚能够重新对贾家施以援手,帮一帮贾家能扶起来的后代就行啦。
这时候抱团的家族都是这样的,?老荣国公的打算也不算错。总之,贾代善这位老荣国公死了之后,武勋人家里就是王子腾领头了。虽然贾代善没有算到他死后先帝就废太子了,接着甄贵妃生的三皇子也终身圈禁――贾代善本人和太子有些交情,贾家现在的这位老太太和甄家的老夫人有些交情,双重保险都能出差错,只能说这一届的武勋人家运气是真的不好。
话说回来,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爬到九省统制的位子,从侧面也说明了王子腾的手腕。更兼这几年贾家和王家小圈子内都没有什么争气的人,王子腾这个领头的位置坐得比当初的贾代善还稳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