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8年,9月23日,胶西城。
城内西门处,排出了长长的队伍,最前面的一辆马车上下来一人,交给守门的义勇队员一小块白银,后者又拿给后面小桌旁的会计。
会计打量了一下成色,又拿起一个小秤称了称,抬头说道:“五两一钱,足够了,放行吧。”
与明清时期白银大量流入的情况不同,如今白银价贵,这五两多白银差不多相当于二十贯铜钱。胶州周边有白银产出,还不算最贵,现在南宋东南一带由于临战的恐慌情绪,银价已经涨到每两75贯会子,折合六贯铜钱了。
说完,会计又拿出一张条子,在上面写了写,递给了义勇队员。义勇队员把条子交给马车上的人,大声说道:“你可以走了,不用紧张,胶州城以后还能做生意,等这阵风头过去了,欢迎再来!”
马车上的人唯唯诺诺应了一声,但手上可不含糊,赶着马车,风一般地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此时,距离义勇队“百里奇袭”夺下胶西城,已经过了四天。虽然成功完成了营救乌文成的作战计划,但接下来的事态如何处理无疑成了一件麻烦的事情,而这个胶西城更是一个烫手山芋。
好不容易夺下一个贸易城市,就这么放弃退回去,似乎有点不甘心;但是如果就这么占领下去,东海商社在占领区应当是怎样一种存在?民众如何安抚和治理?如果姜家或者李璮知道了胶州沦陷的消息,发大军讨伐怎么办?该如何布置防御措施?从胶西到即墨这么长的战线如何维持?
这四天里,股东们为这些令人头痛的问题吵翻了天,至今还未做出最终决定。但这边也不能放着不管,为了维持秩序,管委会向胶西城派来了一支主要由商务部人士组成的工作队,负责统计战利品、与本地人打交道,并且进行城市管理。
工作队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人心问题。大部分胶州的居民和商人显然对这个劳什子“东海商社”很不感冒,只当是又不知道哪来的悍匪,纷纷想要逃离。不过后来这些“贼人”没冲进家门抢劫,还杀了不少趁乱产生的劫匪,让他们稍稍安心了一些。义勇队在大街上贴满了安民告示,又排着队宣传着东海人的好政策,总算让市面上安定了下来。
不过安定下来的结果就是,不少人大着胆子向东海人提出想出城。这样的人一多,工作队也不胜其烦,只好颁布了出城办法:一个人出城不要钱,带一个包袱或箱子收一贯,一辆车收二十贯。
说来奇怪,之前还人心惶惶的,等到明码标价收出城费了,市民们反倒立刻放心了下来,收拾好大包小包,纷纷涌出城去。胶州多年商贸繁盛,居民大多是有些积蓄的,这点出城费对他们而言不算什么。这几天下来,工作队足足收了四千多贯的出城费,城内也清净了不少。
这笔钱不少,但相比其它收获,又不多了。胶西城中储存着最近才收上来的全州秋粮,足有八万多石;从州库、县库中,也抄出了三千多贯的财物。不过比起从姜家起获的巨额财富,这些都是小巫见大巫了。光是金银铜等贵金属,就至少价值十多万贯,更别说还有大量的古董、字画、瓷器和各种工艺品了。
光一个姜家就这么有钱,胶西城中这么多大户,若是全抄了,想必能得到一笔天文数字的财富。不过情况尚未到最危急的时候,东海人自然不会这么丧心病狂,实际上,他们不但没有威胁这些大户,反而尽可能安抚他们,连助饷都没开始要。对于李应家这样的重要人物,更是从即墨把陈一成请了过来,做中人上门说和。
……
此时,李应府中。
“……正如我之前所说,我们东海商社打到胶州,只是因为姜家欺人太甚,我们为了救回自己人,才上门讨个公道而已。”史若云微笑着对着上首的李应如此说道。
她的旁边,坐着王泊棠、李夏两个工作组的成员。对面的座位上,陈一成正陪着笑坐着。
李应端起手中的茶,察觉已经凉了一些,又放了下去,只好面带微笑,看着史若云等人。
前几天东海人打了进来,当初他是很惊慌的——这年头,贼人夺了城池,不都是将财物洗劫一空,然后把民众都裹挟进军营的吗?当初他叔叔李全起家就是这么干的啊!
不过他提心吊胆等了一天,东海人也没抢上门。前天,陈山家的小子提了重礼上门,说是东海人想与他一见,他立刻意识到这可能是个机会,于是在家和门客整理了一番东海人的情报,今天才正式“接见”他们。
今天东海人来了一女二男,这奇装异服的女人的才是首领,而两个男的只是随从,这让他感到有些别扭。不过李家人是不敢说什么“牡鸡司晨”之类的话的,因为他们的上任家主杨妙真就是一位女中豪杰,山东地面上谁听说了都佩服。所以李应至少在表面上是不敢做出歧视女性的姿态的。
李应装腔作势拿捏了一会儿,开口说道:“这自然是情理之中,姜家那几个小子也忒过分了,着实可恶!你们进了胶州,秋毫无犯,我也是看到眼里了。不过既然如此,诸位准备什么时候撤军呢?”
史若云也笑道:“这个问题我们已经在研究了,不过姜家人随时可能反扑,一旦他们冲过来了,对胶西城可不会像我们这般客气。所以为了胶州的安危,我们还得在这里留一段日子,您说呢?”
李应并不意外,他也没指望三言两语就把他们赶走,想了一会儿,又问:“那在这期间,你们准备如何行事?”
“胶西城的事归胶西人,胶西城之外的事归我们。”史若云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
李应眼前一亮,问:“胶西城的事是什么事,胶西城之外又何解?”
史若云组织着语言:“胶西城的事便是商人的事。商人往来胶西城,自然是为了贸易,对此我们绝不干涉,甚至还加以鼓励,只要商人们也不给我们惹事就行了。而胶西城之外的事,就是胶州三县的防御和农税,必须由我们负责。当然,我们所收的税不会超过往年的水平,也不会行劫掠之事。”
李应心里盘算了一会儿,觉得有点意思,又问:“你们说商人的事不加干涉,空口无凭,如何作保?这滕知县和孙知州都被你们绑了去,胶西城又如何治理?”
史若云思考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开口说:“胶州城内外这么多商人,其中定然不乏威望人脉皆出众者,可联合起来组成一个商会,胶西城的日常事务由商会自行募人处理。至于这费用如何出,如何收取,也由商会自行决定,不管是大商出资捐助,还是要按人头收费,我们都不干涉。”
其实全体大会并没有做出如何治理胶州的决定,史若云自然也没得到什么授权,这些都是她先斩后奏现编的。王泊棠、李夏两人强忍住叫出来的冲动,惊讶看着她。
她好不容易才把这段话说完,看了看李应,又低声补充了一句:“自然,我们人生地不熟,这商会的组织,还要请李公多帮忙……另外,大沽河口的税关,我们不太熟悉,也请李公一并接管了过去。”
李应得意地摸了摸胡子,这独占税关可是他多年以来梦寐以求的事,现在终于达成了。另外那劳什子商会,虽然奇怪,似乎也有点门道可钻。但天上掉馅饼未必是好事,这东海人毕竟是贼,他们这番让利,到底有何所求呢?我若顺水推舟接了去,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
想到这里,他又问道:“史东家,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们所求的,恐怕不止于此吧?”
“果然瞒不住李公,”史若云笑道,“好教李公知道,我们虽然跟姜家打了一仗,但并无心跟朝廷对抗,更……无心跟益都李相公对抗。还请李公跟李相公说和一下,我们愿接受招安,投入李相公旗下,从此惟李相公马首是瞻!”
李相公指的自然就是李璮了。这年头“相公”一词还不是妻子对丈夫的称呼,而是对宰相的尊称,进而演化成对位高权重者的称呼,山东地面上通常都以“李相公”来称呼李璮。李应是李璮的堂兄,东海人想跟李璮搭上关系,当然得求到他头上。
李应点点头,他已经猜到东海人会有这么个想法,毕竟不求招安,难道等着大军过来讨伐吗?但他也不想立刻答应,好拿捏他们一下,便回答说:“你们占了胶州,虽说是有苦衷的,但毕竟捅了天大的篓子,恐怕汗廷都要震动,想求招安,着实有些难啊……”
“呵呵,”见李应故意做出一副为难的表情,史若云心里暗骂,但脸上仍然做出微笑的表情,压低声音说:“但是若对相公的大业有帮助,相公想让胶州再乱一阵子,我们也是可以配合相公‘乱’的……”
“胡说甚么!”李应听了,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连忙呵斥道:“李相公对汗廷忠心耿耿,休要胡说!”
虽然李璮从未对外泄露过反意,但李应作为他的堂兄弟,自然是嗅到了一点味道的。现在东海人居然好像已经知道了此事一般,他们是怎么听到风声的?
想到这里,他不禁冷汗直冒,这可是造反的大事啊,稍有不慎,那可真是要掉脑袋的。若是主客易位,说不得他现在就想着杀人灭口了,但现在刀子在人家手上,即使撕破脸出去宣扬,他也拿他们没什么办法。
他看了看几个东海人的表情,又思虑了一会儿,还是觉得此事过于重大,自己扛不起,还是让李相公自己头疼去吧。
于是,他正起身子来:“罢了,我帮你们说和一下吧。但我也没甚把握,李相公能不能答应,就看你们的造化了。唔,对了,你们今天送的几样物什都不错,再多备几件过来,我帮忙给李相公送过去,或许他高兴了,就允了你们呢?”
史若云等人见状,知道有戏了,高兴地说:“那有劳李公了!”
他们还有一堆事情要忙,谈完正事,又虚情假意寒暄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了。
出门上了马车,李夏刚一坐定,便忍不住问道:“大姐,你真想在这地方搞个商人自治出来?这不是把我们辛辛苦苦抢来的东西拱手送给李家吗?”
史若云白了他一眼,说道:“注意一点儿,你的逻辑已经和蒙古人差不多了!吃到嘴里的才是我们的,胶西城这块肉虽然看起来肥,但要是消化不了,那是会噎死的!胶西城不只是简单一个小县城,整个山东乃至北方不知道有多少富商权贵在这里有代理人。这人脉关系太复杂,以我们商社现在这点体量,根本处理不了,强行介入不知道要生出多少事端。现在先丢给他们自己处理,等我们把军事问题解决了,倒时候也就不是问题了。”
李夏耸耸肩:“好吧,你是老大,你说的对。”
这时候王泊棠插嘴道:“其实我跟大姐想的一样。不过,大姐啊,我说,你这么一搞,肯定会有不少人指责你卖国,哦不对,卖社的。这对你将来竞选首席很不利啊。”
史若云踢了他一脚,说:“得了吧,大不了我就多占几届商务部长的位子,某些人不用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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