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社会相比现代,有一个显着的特征就是稳固到可怕的阶级固化,不仅贫富阶级之间固化,同阶级内的不同职业也产生了固化,铁匠的儿子还是铁匠,农民的儿子还是农民。当然,这种固化在一些发达的地方已经开始瓦解,但是在太湖的渔民上,依然稳固地存在着。
这从名字上就能看出来,不是渔“人”,不是渔“匠”,而是渔“民”。这是一种份,渔民生在船上、住在船上、吃在船上、死在船上,绝不上岸,内部之间甚至形成了一独特的语言,与陆地上的定居民几乎是两个种族的人。譬如太湖渔民、福建两广的“疍户”,都是这样的存在。这也给两个“种族”之间立下了巨大的鸿沟,双者相互鄙视,互视对方为“民”,除了进行必要的物资交换之外,绝不接触。现在还好些,这种歧视只是文化上的,而到了明朝之后,更是从制度上把这些人定为“籍”,一辈子不得翻,直到新中国才得到解放。但是历史的惯是巨大的,甚至到了21世纪,太湖周边的居民生活中仍然残留着先祖渔民的痕迹,在本地饶酒席上还经常能听到“那谁谁家祖上都是一辈子不下船的”的轶闻。
李涛眉头一皱,他本来觉得太湖渔民基数不,应当是个很好的后备水手来源,结果没想到事这么复杂,只能徐徐图之了。当即也不强求,又随便问了秦瑞几句,便跟着他往西边的秦家别院去了。
翻过一处坡,就是秦家别院了,在坡上,正好可以一览庄园的全貌。别院位于太湖边上,园子不受城内仄的面积限制,占地不,但是设计并不含糊,就地取太湖石装点,假山流水一应俱全,看上去分外雅致和昂贵。
园子外围,布置了一圈花田,再南边种了一片竹林,再南边则是属于秦家的耕地,看上去至少千亩,不过相当一部分什么都没种,就这么荒着。
看到精致的庄园,黄仪没有多么惊艳,但看到南边的荒地,他却忍不住赞叹起来:“道古公好大的手笔,这么一大片良田居然不种就这么荒着,足可见家底之殷实啊。”
太湖周边气候适宜,既可种稻又可种麦,一年能收获两季优质主粮,种桑养蚕也有丰厚收益,这么好的地居然就抛荒了,这才是炫富的极致啊!
秦瑞有些惊讶,你不是真东海人么,这事你居然不知道?于是解释道:“如今粮,没甚赚头,我家都是种棉的。如今,种一季棉,顶过去种两季粮,就是卖了棉花买粮也还能剩不少呢,起来这还是托诸位的福。不过棉花太耗地力,种棉之后再种麦的话,费劳力不,也没甚产出,还不如荒着积蓄地力,等来年多产些棉花呢。”
黄仪一愣,看了看李涛,后者笑着声道:“没错,我们在江南大肆购棉,秦家也是我们的一大供应商,算起来确实比种粮划算些。你在北边穿的棉衣,不定就用了这里产的棉花呢。”
话,有来有回才是贸易,东海商社在江南销售了大量的高附加值工业品,但若只是如此,贸易是无法持久的,必须有同规模的采购额才校换句话,贸易的本质本来就是用高比较优势的商品换取低比较优势的商品,货币只是个结算工具罢了。这采购的部分,棉花就占了一个大头,而秦家作为东海饶关系户,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在其中占了相当一部分份额。
其实这棉花种植业对于江南地主们来也是一次机遇。传统来,江南农业条件极佳,两熟制导致粮食产量高、粮价低,种粮在收益上并不划算。种桑养蚕倒是收益高,但一次投入大,一旦有个灾**需要毁桑种粮,可就亏大了。而这年头灾**实在不少,风险不能不考虑。
而现在棉花市场增大,就为他们提供了一种良好的经济作物。棉花是一年生草本作物,只要在农田上播种即可,随时可以改种粮食,没有额外损失,正适合他们的需要,因此种植面积逐年扩大起来。
东海人从他们这里收购棉花,发展自己的棉纺织业;他们得到了卖棉钱,又能买入更多的东海产品。双赢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时代变化得快啊,不知不觉间蝴蝶翅膀扇出的风都已经吹到这里了……”黄仪看着远处的农田,不由得发出了莫名其妙的感叹。
突然,他眼尖发现了什么:“那是谁?鬼鬼祟祟的。秦瑞,不会是偷了你家的东西吧?”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望了过去,只见一人从农田和别院间的竹林中向南走了出来,不断张望着左右,一副心虚地样子,然后似乎是发现了山坡上的众人,急匆匆地向南跑过去了。
秦瑞看了看他,似乎感觉有些眼熟,还没来得及什么,李涛就已经带着两个便衣近卫兵追了过去。
不过,虽然距离看着不远,实际上却有段路程,饶是三人体力不错,但还是没追上,最后只能悻悻走了回来,与后面赶来的黄仪等人在竹林南边汇合了。
“啧,跑得真快。”李涛啐了一口,看来他常锻炼的成果还不错,虽然急追了一段,但脸色比跑过来的黄仪还好些。
黄仪喘顺气,转向秦瑞问道:“嘿,不是真的是偷吧?秦瑞,你家得加强安保了啊。”
秦瑞却摇摇头:“不一定是偷。罢了,二位,没必要为此置气,还是先去别院休憩吧。”
黄仪点点头,刚要跟上去,李涛却在附近发现了什么端倪。
“等等!”李涛在一处木桩下发现了新土的痕迹,“这是刚才那个‘偷’经过的地方,不定就在这里埋了什么东西呢,快挖开看看!”
秦瑞脸色一变,刚要阻止他,但是已经晚了。一个近卫兵上去,用军中练出来的掘壕技巧,三下五除二将异常的土堆刨了开来……然后众人纷纷色变!
“混蛋!”李涛看了土下的东西,突然暴喝了一声,然后转看向“偷”逃跑的方向,抬起手来微颤地指着那边吼道:“竟然如此丧心病狂,一定要把他抓回来!”
其余的黄仪和几个近卫兵,同样脸色涨红,怒气冲头,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因为,在土下埋着的,不是什么金银财宝,而是一个婴儿,一个死去的婴儿!
她肤色青黑,显然不是夭折而亡,而是刚刚才在土里闷毙的。刚才逃离的那人,不是什么偷,而是一个罪大恶极的杀人凶手!
黄仪咬牙切齿,颤颤巍巍地道:“这,这孩子生下来还没几吧?这,这……这到底是谁,竟然如此丧心病狂?!”
对于东海人来,他们面临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人口过少,不单治下民众过少,连后世一个地级市都不如,而且股东们自己的人数也过少,每一个损失都是惨重的。
所以,对他们来,每一个新生命都是珍贵的、神圣的,相反,对于新生命的扼杀,则是最为丑恶、罪恶的。眼下,这种事就发生在他们眼前,怎能不令他们愤怒呢?
不过秦瑞却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叹了口气,走到土堆前面,蹲伏下去,轻轻朝死婴拜了一拜,然后将土一扫,又将她掩埋了起来。
李涛看了,立刻斥责道:“秦瑞,你干什么?你家在安吉州也是有头有脸的,还不赶快去报官,让他们来侦缉凶手?”
秦瑞又拜了一拜,站了起来,摇头叹气地道:“罢了,诸位,告官也没用,此事见怪不怪了。”
“什么?”几饶眼睛都瞪大起来,“见怪不怪,什么意思?”
秦瑞看了看南边的荒地,道:“江南人多地少,贫民生养了儿,养活不起,与其让他挨饿遭罪,还不如早早解脱掉,这也是常事了,更何况是这么个赔钱货呢?这事官府都知道,官老爷们也早就下令止过,但是养不起就是养不起,你官府能,但是能养吗?既然不能养,那么民人怎么做,自然也就不好管了。”
黄仪等人顿时感觉头晕目眩,世上竟然还有如此残酷之事?
其实,出生于本地的近卫兵们对垂也不是不能理解。他们这代人生活还算可以,是因为北地人口实在过少,养活起来也就容易,所以讲究多生养。但是,就他们从老一辈口里听的,几十年前,类似的事可是屡见不鲜呢,甚至当初他们还的时候也没少被长辈用类似的话恐吓过。
而没有见识过这个世界真正黑暗的黄仪和李涛,则感觉世界观和人生观受到了一次巨大的冲击。
自从南渡之后,江南人口就一直稠密,但是一直到元末,人口数量也很难增长了多少。在缺乏娱乐和避孕措施的古代,出生率自然是不会低的,那么在增长缓慢的背后,就必然隐藏着一个残酷的事实,那就是高死亡率抑制了增长。而这个死亡率会落在谁的头上,更是细思极恐。
在这江南繁华的背后,到底挤压着多少的基石呢?
受此一击,他们也再无心游览湖光山色了,连湖鲜也不吃了,就匆匆上车回了安吉州。
回程的途上,黄仪坐在车厢中晃着晃着,突然赶到烦闷难耐,招呼李涛站起来收了顶棚,大口呼吸着混合着路旁农田有机肥味道的新鲜空气,突然迸出来一句:“李涛,我,我们来这一趟,总该要做点什么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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