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婆婆去世,那时候孟怀泽不过十四五岁,独当一面地接了婆婆的班给人问诊。他那时候年岁虽长了许多,在大人眼里却还是个毛没长全的孩子,没人信得过一个孩子的医术,孟怀泽便每日里把自己关在家里看医书。直到那年冬天,村里有个人走在路上突发恶疾,孟怀泽刚从川箕山上下来,恰巧路过,放下药篓便匆匆挤进人群,临时处理之后,他回头喊周围的人将这人抬到他院中去,或是当时情况太过混乱,那人的情况看起来又着实危急,围着的人竟真听了他的话,顺着孟怀泽的指示将人抬去了他的院落。
那其实算是孟怀泽第一次独自给人看病,跑了一路,拿针时他的手隐隐发颤,他攥了攥手,轻轻呼出一口气来,低头落针时眼神已是沉稳坚定,手也极稳。在他两步远外围了一堆跟来的村民,没有一个人说话,都安静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快速又有条不紊地施针治病。
半刻钟后,床上的病人呛咳一声,吐出一口污血来,神智悠悠地转醒过来,他的妻儿扑到床边,终于捺不住后怕地大哭出声,周围村民这才紧跟着起了喧闹,孟怀泽往后退了些许,靠着床柱抬手擦了把额上的汗,也终于松出一口气来。
在那之后,村里找他看病的人便逐渐多了起来,孟怀泽也从一个不靠谱的孩子成了一个真正的大夫,这才与人有了多些的交往。村中诸人皆说他脾性好,性情良善,对他愈发亲近,孟怀泽却仍是年少时的那一副性子,对谁都温和有礼,却也对谁都不会太过热切,把持着一段微妙的距离。
直到他二十三岁这年,上山遇到了一只妖怪。这只妖怪强势地侵入他的生活,将一切都搅得天翻地覆,包括他那所谓的与人相交的度。
因为这只妖怪,他不再想要与世间其他人一样浅尝辄止的礼貌关系,他想要亲近,想要拥有,想要长相守。邬岳像是一块黏黏的糖,贴着他将他紧紧裹缚,他非但不想挣脱,反而沉迷于这糖的甜。他太喜欢这糖了,可越珍惜反而生出越多的顾虑,担心糖会走,也担心外面的阳光太烈将糖晒化。
闲来无事时,孟怀泽仍是常缠着邬岳给他讲妖界的事,那些故事明明与他没有一丝干系,却因为是邬岳的生活,他常常听得入迷。
邬岳并非耐心为人讲故事的性子,开始时他当孟怀泽好奇,会顺着他说上一些,后来便有了些不耐烦,不肯再讲了,说上几句便耍赖要闹孟怀泽。
孟怀泽对他常是纵容,两人笑着闹上一会儿,闹累了,孟怀泽便揉着邬岳的脸,软着嗓音求他再讲一讲。邬岳即便再不想讲,面对着这样的孟怀泽,却禁不住破了一次又一次的戒,绞尽脑汁努力扫荡残存的那点记忆,从中找出一些稍微能值得说一说的事情。
邬岳虽说生在妖界长在妖界,但他对妖界的了解却不算太多。他一向对自己不感兴趣的事物少有关注,而他感兴趣的东西又极其有限,打妖怪,打妖怪,还是打妖怪,打完妖怪就回九移山上抱着他的狐狸毛毯子睡觉,因此他的生活在自由之外又显出一种怪异的单纯。
即便邬岳说的事情再琐碎再无趣,孟怀泽也都认真地听着。就在这些讲述中,孟怀泽忽然明了了他一直以来隐隐恐慌的过烈阳光是什么。
他担心自己留不住邬岳。
这只妖怪太自由了,他不属于人界,不属于孟怀泽,也不属于这世上的任何限制,他只属于他自己。
第58章 第二次离开
因着这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孟怀泽更加贪恋与邬岳在一起的时光,然而他毕竟是一个大夫,大多时间都要给人看病问诊,一忙一整天更是常事。他忙的时候邬岳常是待在屋里睡觉,将他的内丹放出来欣赏,有时也变为原身去川箕山上撒会儿野。
时光对他一个妖精而言着实漫长而无所顾忌,时光流逝也并不会给他带来太大的感觉,因此他对孟怀泽所做的事也少有干涉,孟怀泽心底却像硌了一块小石子,总是有些不舒坦。
他担心邬岳一个人感到无聊,担心他对现在的生活不喜欢,更担心他会因此想要离开。没有病人的间隙里他便常忍不住往屋里转一转,看到邬岳还在,心底的那口气才会稍稍松一松。
起初时,孟怀泽生怕邬岳这只妖怪被村中其他人发现,曾想尽了办法让他不要出门,及至如今,有一天他竟主动问邬岳是否要认识下村中的人。
邬岳对他这个提议感到奇怪:“我为什么要认识他们?”
“我常要给人看病,没办法与你时时待在一起,你还要顾忌着不被人看到,也不能与人相见交谈,不觉得无聊么?”孟怀泽道。
邬岳简直不知道孟怀泽脑子里成天都在想些什么,但他对人并没有任何兴趣,更不想着去认识什么其他人,这件事最终还是没有了后续。
时间对于妖精和人带来的感受并不相通,妖怪可以用一年的时间只看天上的云彩变幻,也可以数年的时间什么都不干只趴在洞府里睡觉,孟怀泽听了再多妖界的故事,却终归囿于人的身份与经历,没办法真正地感同身受,也无法想象时光流逝在邬岳的眼中究竟是何种模样。
就这样在隐含着一丝担忧的平静与快乐中,夏天过去了,秋天过去了,川箕山从绿变成了红,变成了山体裸露的褐,又在某一个夜里悄悄地覆上了白。
今年因着有邬岳这只大妖在,孟怀泽院中的药草没被冻死,白色的雪丛中冒着星星点点绿色的尖。清晨起来,孟怀泽便在院中扫雪,他怕白日里有人来问诊,所以想扫出一条供人行走的干净道来。邬岳坐在房檐下,也不帮忙,只是托着腮一脸怨念地看着孟怀泽,蹙着的眉头看起来凶凶的,耷着的眼角却又透出一丝不爽的委屈。
他身上穿着孟怀泽前段时间从集市上买来的新冬衣,厚墩墩的还专门加塞了新棉花,领口袖口都裹得严实,看起来便很暖和。
孟怀泽停下扫帚,看到邬岳的模样,嘴角眉梢都忍不住泛起笑意,又正色道:“你这样看我干什么,给你新衣服穿你还不乐意了?我可是专门去集市上给你买的,花了好几只鸡的价钱呢。”
入了冬天气越来越凉,邬岳却仍是一身单薄的黑衣,孟怀泽虽是知道妖怪并不怕冷,但每每看着他在呼啸寒风中撒欢还是忍不住跟着冻得一哆嗦,前段时间去集市上时看到许多人都在裁冬衣,他颠了颠自己口袋中的银子,觉得还够,便也替邬岳裁了一件。
衣裳买回来之后这妖怪却死活不肯穿,给扔到橱柜里面落灰,这天清晨起来,孟怀泽看到外面下了雪,便将衣裳又找了出来,软磨硬泡威逼利诱硬是逼得邬岳给穿上了。
孟怀泽杵着扫帚,问邬岳道:“你既然都不怕冷,那应该也不怕热吧,买都买了,穿上又怎么了?”
邬岳哼了一声:“难看。”
这下孟怀泽不乐意了:“怎么难看了?我可是给你挑的铺子里最好的料子,可贵了,领口和袖口上还都绣了花,别人想要都没有。”
邬岳嫌弃地抠了一把袖口上绣的花:“既然这样,你怎么不自己穿?”
孟怀泽叹道:“我一个穷人哪里配穿这么好的,你天天穿得那么精贵,还不是怕委屈了你?我不管,我花了那么多银子,你怎么也得给我穿回本来。”
他和邬岳待久了,倒是也学得了一两分那妖怪的无赖劲儿。
邬岳坐在房檐下继续生闷气,孟怀泽扫完了雪,走过来想将扫帚靠墙放下,廊下原本恹恹坐着的人突然一跃而起,将他结结实实地扑倒在了雪地上。
因着两人的动作,地上未落结实的碎雪被扬起来,洒了孟怀泽一脸。
孟怀泽被邬岳压着,笑得有些喘不上来气,眼睫一时间又被雪凉得睁不开眼,双手胡乱地推着邬岳:“起开。”
邬岳将孟怀泽牢牢压在雪里,拱着脑袋闹他,单手解了领口的扣,非要将身上的冬衣脱下来给孟怀泽穿上:“我也不管,这绣的花既然这么好看,那你也得穿。”
孟怀泽跟条雪里的鱼似的晃着身子笑着乱躲,蹭出去一些又被那条狼跟着缠上来,地上原本完整的白色积雪被两人闹得一片乱糟糟,孟怀泽力气上打不过邬岳,于是伸手从旁边攥了一大捧雪,塞进了邬岳的脖颈里。
还没等邬岳将脖颈中的雪甩掉,孟怀泽已经又攥了一把,这回则是全都糊在了邬岳脸上。
碎晶般的雪间露着两只澄金的眸子,沉沉地盯着孟怀泽,片刻后,邬岳突然低头,将沾着雪的脸贴着孟怀泽的脸蹭,孟怀泽躲不得,那些雪便在两人紧贴着的脸间被蹭成了水。
趁着孟怀泽不注意,邬岳如法炮制,攥着雪的手从孟怀泽颈下掏过去,握住了他的后颈。
孟怀泽喘得急,一边笑一边躲颈后捏着的那只手,声音都有些乱了:“我、我跟你说……我不是妖怪,你冻一冻没关系,我可会生病……”
邬岳的手一顿,这才终于放过了孟怀泽被雪浸得冰凉的后颈,他有些气不过,便愤愤地用鼻子蹭孟怀泽的鼻尖:“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不讲道理!”
被这世上最不讲道理的妖怪说不讲道理可是件稀罕事,孟怀泽要跟他理论,却又因为邬岳在他身上作乱的那只手笑得说不出话来。
两人正闹着,院外突然传来叩门声,紧接着传来一个男人着急的声音:“孟大夫!我娘突然在家晕倒了,你在不在家!”
两人的打闹倏然而止,孟怀泽拍了拍邬岳头上的雪:“好了,我得出门去了。”
被人打扰,邬岳显然很不高兴,孟怀泽笑着安抚地亲了亲他的鼻尖,推着邬岳坐起身来,一边道:“听话,回来赚了银子再给你买新衣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