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黎收回手来,目光一时间有些悠远,良久,他道:“是我对不住他们。”
渡平摇头:“是大家心甘情愿的。”
见元黎看他,渡平笑了笑,道:“我也一样。”
神若陨灭便是真正的消亡,即便是元黎这样的尊神也不例外,更何况当初的苍明与灵真对他势要赶尽杀绝,绝不可能留他一丝复生之机。
他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在他神魂尚未完全消散之际,容渊的那三十三只凶兽,每一只都将他们身上最强的那枚命鳞取下,以此护住了他的残魂。
元黎闭上眼,在他不甚明晰的记忆中,还能听到两千年前他那丝残魂所记录下的惨烈怒吼。天地即将倾覆,远处神将压顶,容渊摇摇欲坠,风火雷电种种神力攻击而来,他一只只亲手带进容渊的妖兽们却不想着逃离,而是在痛鸣中取下身上最坚硬的命鳞,将所有的力量容于其中,躲过天神的眼睛,护住他即将消散殆尽的残魂,落于黑暗的死地。
久远之前,他将那些凶兽带进容渊时,曾经跟他们说,他们既为天地化育,便是天地间堂堂正正的生灵,那些天生而来的邪恶妖力并非他们需要背负的罪名,终有一日,他会帮助他们控制住那些妖力,到那时,天地都由他们自由来往,谁都无法再以正义之名对他们肆意残杀。而每一只跟着他踏进容渊的凶兽,都是因为相信他。
可结果呢?
他们终未等到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
那场战乱之后,元黎陨灭,妖兽尽亡,苍明与灵真共掌六界大权,一切好似都尘埃落定。
厉浊太过显眼,即便有元黎的神力压制,他身上原本的凶恶之气也易被察觉,而渡平只是一个小仙,身份低微,不足以引起苍明与灵真两位尊神的注意,因此渡平强求厉浊留在死地深处不可出来,他自己则在死地搜寻被那三十三只凶兽护下的元黎残魂。
万物皆有生克,仙神好似六界之内来往无所阻碍,然而死地却是一个例外。这些地界越是污秽之物越易进,于仙神而言反是禁地,仅仅是进乌羽泽伤害已是极大,更别提再往里更深入的地方了。
对其余仙神如此,对渡平也是一样。
四百年间,他游荡于广阔无垠好似没有尽头的荒蛮死地,一点一点地找寻元黎散失的神魂,那些残魂被凶兽之力护着隐了气息,散在死地各处,哪是那般容易找的。死地的瘴气将他侵蚀得面目全非,看不出一丝原先的俊朗模样,而他怕被神界发现,除非万不得已连法力都极少动用,仅靠着一双手、一双脚,几乎走遍了死地的每一个角落,直至凑齐元黎的那些残魂。
然后他走进死地最深处,将之交给了厉浊。
四百年的死地游荡已经令他难以维持这副躯体,就连魂魄都摇摇欲散,他受的损伤太重,转世都是难事,但除此之外他已经别无其他的生机与选择。
彼时他与厉浊在一起坐了很久,他们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晦暗之中唯一的光,那是他们拼尽全力搜集而来的元黎魂魄,此时它还那样小而微弱,但千万年之后,说不准它会带着一位神再次归来。
许久之后,渡平抬起手,那点光偎过来,停在他的手上,似也在不舍。
渡平笑起来,即便那张支离破碎的脸上已然看不出神情,然后他收了手站起身来,跟厉浊道:“我走了。”
厉浊看着他不吭声,却跟着他的方向向前挪了一步,渡平回头看黑暗中的那一点微光与旁边庞大的凶兽,竟觉得有些难言的悲凉。接下来的路并不好走,他却已经没办法再陪着他们一起,这些难处便全都落在了厉浊肩上,从此之后,漫长不知何时是尽头的时光中,他都独身在此,再苦再难都无人可说。
他又走回去,摸了一把那只凶兽的脑袋,厉浊也罕见地没有反抗。
“厉浊,”他轻声道,“总有一天,我等着你们再带我回来。”
他并没有等太久,至少比想象中的万年时光要短得多。
他只艰辛地转了一世,此后神魂便散在天地间,再无法进入轮回,直到元黎归来,六界平定,才将他一直游荡的神魂收回神界,重塑仙身。
在他的躯体尚未完全塑成,还仅是一丝能对话的意识的时候,元黎曾问他,想不想得到神格成为神。
这本是无上的荣耀,他却拒绝了。
元黎并未太惊讶,只是继续问他:“如今六界皆平,你之后想做些什么?”
他沉默片刻,问元黎是否知道妖界有一处地界,名为九移。
元黎曾在妖界待过一点时日,对此有些微的印象,于是他的声音中便掺了一丝笑意。
“我想去那里。”他说。
他受了那么多苦才再回来,想要什么只要开口元黎都会给他,然而他却什么都不要,只选了妖界一处小小的九移山。
一月之后。
没等小妖精们准备的屋子建好,新任的山神便已经到了九移山。
彼时日光曜曜,东方天际有彩云缭绕,群鸟从山林之上飞过,鸣叫着落在九移山最大的平地周围,而那里已经聚了不少妖精。被围在最中间的是一个年轻男人,着一身青色衣衫,模样温润俊秀,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安静地听着周围妖精七嘴八舌聒噪的欢迎,脾气好得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等终于将九移山上的妖精都大致认了一遍,新任的山神这才呼出一口气,直起身来向四周看去,他像是在寻找什么,却没找到,神色间禁不住地露出一丝失望。而就在他将视线收回来时,扫过一旁的一处高崖,神色却猛地一怔。
就在那里坐着一个黑衣男人,正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一双金色的眸子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周围的风像是在一瞬间停滞下来,耳边妖精们的喧闹远去,他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了,意识中只有崖上坐着的那个黑色身影。良久,他上前一步,冲着那处悬崖微笑道:“我说怎么少了一个……”
他终于喊出了那个名字:“邬岳。”
邬岳慢慢地站起身来,凝滞的风倏然再起,将他的衣衫吹得猎猎。
渡平想要再往前走几步,然而他步子刚动,便见邬岳扬手,一个金色的东西朝他飞来。渡平下意识地接住,到手才发现竟是邬岳的内丹。
邬岳低哑的声音无甚情绪:“还你的东西。”
渡平猛地抬起头来,再看时邬岳已经不见了踪影。
第90章 完结章
邬岳在东渊沉默地坐了一整天。
呼牢被赶走后,东渊便冷寂下来,成为九移山最僻远蛮荒的所在。周围林木繁茂错落长得野蛮,掩映着他冷淡的神色。那双金色的眼睛没了光,暗沉沉的,垂敛着遮住了其中的情绪。
今日所见的那个神仙有着和孟云舟一模一样的脸,连笑起来的模样都一样,彼时邬岳坐在高崖之上,远远地看着他,一刻也移不开眼。
一千余年过去,那枚早已驯顺地成为他内丹的珠子好似仍认得旧主,在他手心中撞得异常激烈,恰如他胸腔之内的那颗心脏,砰砰的几乎要穿透他的躯体跳跃而出。
眼前被妖精们包围着的山神,久远以前在死地中流浪的神,人间院落中的孟云舟,耳边的喧闹,九移山的日光,灰色的天地,涌动不休的瘴气,清苦的药草香,飘摇的海棠枝,交织错落在一起,他几乎分不清谁是谁,却又从未如此清楚过他们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