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忍怒絮絮说着,听顾琳琅忽地轻笑了一声,心里一激灵,低头看去,见她罕见地主动仰面,定定望着他道:“陛下是在养猫儿狗儿吗,不高兴了就直接给一棒子,高兴了就赏颗枣儿哄一哄……”
穆骁已经觉得自己又在犯贱,觉得自己话里,已有低声下气的意味,甚至连将心底深藏的真心话,都对她倾倒出几句了,结果却换来了顾琳琅无情讽笑的一句,强压的心中火气,登时又直往上窜。
他咬牙望着怀中看着可怜、实际可恶至极的年轻女子,忍怒僵坐不语时,听殿门外传来郭成微急的嗓音,“陛下,长乐公与小公子,正在回来的路上。”
不应如此,他有意将这两人传调得远远的,怎会回来得这么快……穆骁还在想时,怀中女子已恐慌地挣扎起来。他看顾琳琅这般,倒找着了一个怒气的宣|泄口,箍紧双臂,将她抱得更亲密道:“夫人慌什么,夫人既不听话,那叫长乐公听话,也是一样的。长乐公是聪明人,定识时务,知进退。将这事同长乐公挑明了,长乐公定不会再碰夫人分毫,往后朕与夫人往来,也不必遮遮掩掩,更加便利。”
原只是故意气吓顾琳琅的,但说着说着,本就心火暗燃的穆骁,渐觉自己所言甚好。凭什么颜昀还能拥有圆满的假象?!他穆骁既从顾琳琅这里得不到圆满,那旁人也不可得!便是虚假的表象也不行!!
心中怒火,蕴着焚毁一切的冲动,穆骁打定主意,坐着不动,等着长乐公父子回来撞看这一幕,将一切,都在今日此时,赤|裸|裸地揭开。
他不动,怀中挣扎的女子,渐也不动了。穆骁纳罕看去,见顾琳琅的秋水双眸,此刻静如死水,幽深空洞半点情绪也无,心中浮起不安的感觉,审视着她,沉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只见她容色死寂,嗓音也如一潭死水,“我不及陛下脸皮厚,没有办法如此面对我的丈夫和孩子。若陛下执意如此,我顾琳琅无颜见人,只能在他们回来前,咬舌自尽了。”
“你!!”
穆骁被顾琳琅这一句,气得一下子说不出来话。他心中怒极恨极,可看顾琳琅竟真神色决绝,似将赴死,而郭成又在外嗓音愈焦,不断提醒,终不得不恨恨地松了手,踩着一地流水碎瓷,大步离去。
风雨中,催使颜昀携子速归的,是心头陡生的直觉。他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可又希望自己的直觉为假,在风雷声声中,急行回到棠梨殿时,见妻子正一个人坐在榻边,形如石雕,动也不动,仿佛被抽干了生气与灵魂。
原先陈设正常的锦榻,眼前已是一片凌乱。本该悬挂着的纱帐,缠搅一处,榻上丝被,一半松松披在妻子身上,一半顺着榻边,滑落在地。地上,水流了一地,花樽碎瓷、盆巾花枝等,俱漂浮其上,一片狼藉。
见他归来,原先怔坐不动的妻子,像是有些茫然地站起身来。轻薄丝被,自她肩头滑落,愈显得她病中身姿清瘦,纤腰楚楚,不堪一握。
她眸光缥缈地向他看来,但只一瞬,又微垂眼眸,似需积攒面对他的勇气和力量,也需寻好理由,向他合理解释眼前这一切,在静默片刻后,方抬眸再度向他看来,并低低地道:“我,做了一个噩梦……”
“……但,没什么……没什么的”,她唇际浮起淡淡的笑意,向他轻笑了笑道,“你回来就好了……”
颜昀大步走上前去,将妻子抱入怀中。妻子依在他的身前,双臂虚弱无力而又紧紧地搂着他,贴在他颈畔,再一次轻道:“你回来就好了……”
心痛如绞,令颜昀半个字也无法道出,只是感觉喉咙涩极,腥浓血气,直往上涌,仿佛一张口,就能即刻呛出血来。他死死地抿着唇,强压着唇齿间的血腥气,一壁抱着柔弱的妻子,一壁目光沉沉地落在凌乱的榻帐上,双眸幽深,暗无天光。
懂事的颜慕,在同素槿等人一起,将寝殿收拾好后,轻牵了牵琳琅的手道:“下雨天冷,娘亲快上榻歇着吧,好好歇着,身体才能快些好。娘亲要快些好起来,娘亲好起来,爹爹才高兴,阿慕也才高兴。”
“好”,琳琅握着儿子的小手,轻轻地道,“娘亲会好起来的。”
闷热夏季走至尾声,再过两三日,御驾就将启程回宫时,因病歇养了十数日的长乐公夫人,身体也终于恢复如初。
这一日午后,永王将颜慕邀出玩耍,琳琅与颜昀午歇了半个时辰,又起来闲敲棋子,对弈了几局后,宫女云芷走了进来,向琳琅屈膝一福道:“婕妤娘娘请夫人至宣华阁,赏看书画。”
琳琅垂眸片刻,将拈着的棋子,放在棋盘某处,站起身道:“坐久了人也容易困倦,我过去散散心,棋局且留着,等我回来再下吧。”
颜昀清淡的眸光,自云芷身上一划而过,抚摩着指间的墨玉棋子道:“……好,早些回来。”
妻子与宫女的身影,渐渐远了。颜昀将棋子放回盒中,以欲歇息为由,将侍立着的棠梨殿宫人,皆屏退出去,只留心腹季安在旁伺候,边向内走去,边轻声问道:“肃王那边,联系上了吗?”
似是晋帝为显恩重穆家,这个夏季,一众穆姓王爷及家眷,俱蒙天恩,身在太清宫避暑。联系肃王不难,难的是能完全确保避开晋帝的眼线。这事季安早得授意,但为谨慎行事,在今日方才做成,他压着声音,禀报主子道:“将那人名字报出后,肃王那里,愿见主子一面。”
“好”,主子轻轻道了一声后,禁不住咳了起来。
内殿道道垂帘,隔绝了晚夏灿阳,未燃灯火的深殿暗色中,低咳难止的主子,素衣轻|颤,宛似病鹤落羽,看得人心惊且忧。
季安连忙伸手去扶,却见主子反手紧攥住他手臂,低声问他道:“你伴我多年,是看着我无论如何挣扎,最后总是一败涂地的。你说,我此一生,还能做成一件事吗?”
季安心酸道:“主子从前事败,并非因力不能及,只是……只是苍天不佑……”
“苍天不佑”,主子低低笑了一声,眸光幽沉,“也不知此次,上天可否予我些许垂怜……”
主子此番要做的事,九死一生,凶险万分,季安纵有心宽慰主子,一下子也说不出定然功成的话来。他心情沉重地默默不语,而颜昀,实也不需宽慰的回答。
若上天无情,依然不予,他也只能搏命去拼。世事逼他至此,他已一退再退,将所曾拥有的,尽皆放下,只要爱人与家而已。若连这一点,都要被人无情夺去,纵苟延残喘,又生有何欢?!
都道千古艰难唯一死,可他并不畏死,他畏惧的,是孤独地活,他畏惧他所爱的人,终日活在绝望苦痛之中,一生一世,暗无天日,不得解脱。
退无可退,只能以命相拼。
寂殿幽深地隐有浸骨寒意,而殿外,晚夏的阳光,仍有几分暖热。琳琅原以为赏看书画,只是个幌子而已,但未想到,云芷真将她带向了宣华阁。宣华阁前,穆骁人正负手站在阳光下等着,像是比她早到没多久,见她来了,立走上前来,紧紧牵住了她的手。
负责看护阁内书画的宫人,早在穆骁到时,就被屏退出去。在穆骁将她牵走入阁中后,侍在阁外的御前侍从,立从外将门阖上。
沉沉的阖门声响中,藏身阁顶、倦睡多时的小男孩,自睡梦中醒来。身边的小伙伴,依然躺地困睡着,他揉揉眼,拨开一点书缝,向下看去,见下面站着的人,是晋帝穆骁,和……他的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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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见鬼
午后, 永王来邀颜慕出去玩耍,颜慕原是要婉拒小伙伴的好意,认真读书, 不想游乐的。
除了读四经五书,他还要学看医书。他说过要为爹爹娘亲学医术, 等学成了, 由他来诊治照料爹爹娘亲的身体, 令爹爹娘亲身体康健地安享晚年。他说过的话,他都记得, 也一定要努力做到。
光阴如金,当惜时苦学, 面对小伙伴的盛情相邀,他感到很是为难时,一向疼惜他的爹爹娘亲, 担心他终日看书,将眼睛看坏了, 极力劝他出去和朋友玩上半日。娘亲甚至还将他的书收了起来,说夏季花事将了,请他黄昏回来时, 摘一些花回来送她插花, 道就当为了她, 出去和朋友, 开开心心地走一走, 玩一玩。
于是,颜慕便同小伙伴,一起离开了棠梨殿。他和永王,先是在苑内玩了许久, 而后在走至宣华阁附近时,永王神神秘秘地和他说,这里有闹鬼的传说。在神神叨叨地,将闹鬼传说,同他讲了许久后,永王说他怕鬼怕极了,但又很是好奇,这传说到底是真的假,现在是大白天,鬼的法力最为低微,正是探秘的好时候。
他问他,有没有勇气,和他一探究竟?
小小男子汉,怎会低头示弱,于是两个人,便从宣华阁后窗,潜了进去。夏日午后,看守宣华阁的宫人昏昏欲睡,他们两个人,又抱着探秘的心思,一路都踮着脚尖,在书架间藏藏躲躲,故而竟没一个人发现,有两个孩子,潜进了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