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守陈规的大臣们,坚持女子不得入朝,甚道圣上此旨,有违大道,会动摇社稷根本云云。对于这些轻视与恶意,裴明霜没有半点惧意。她知道,她离宫入军的这条路,并不好走,她会仅因自己的女儿身,就要遭受天下人异样的眼神,但,面对将要到来的荆棘之路,她非但丝毫不惧,心中还有着一种海阔任鱼跃的畅快,为自己真正走上了自己想走的路。
在离宫前,裴明霜定要再见一见的人,不是她曾深爱不舍的男子,而是他的女儿,公主呦呦。
裴明霜早在圣上生辰那夜,就通过挟持试探得知,呦呦并非是圣上的亲生女儿。有关这件惊人之事,她并没有在那夜之后,主动禀告圣上。若放在从前,事事都将圣上摆在第一位的她,定会因心中对圣上的忠与爱,对圣上知无不言,可是,这件事,她在犹豫再三后,还是选择了沉默。她担心,对小公主宠极的圣上,在知道小公主的真正身世后,会将熊熊怒火,烧向顾琳琅和呦呦,她对顾琳琅有愧,对顾琳琅的女儿呦呦,更是心中愧歉。
外人以为当朝皇后,定然身在宫中、侍在帝侧,而她这宫中之人,知晓顾琳琅,自那日独身离开后,就再也没有踏进这座幽深宫阙里。皇后宫中空着,而公主呦呦,正在御花园中玩耍,在离宫前,裴明霜特地去见呦呦时,见小女孩儿,正在宫女的护从下,坐在秋千架上发呆。
龙舟那夜,她不仅为从顾琳琅口中试出真相,而挟持呦呦,假意欲下杀手,在那之后,将呦呦带到龙舟上后,也没能保护好呦呦,叫呦呦置身在险境之中。一个纤弱的小女孩儿,能在独自走失之后,在那夜情形凶险的龙舟上,保持毫发无伤,可说是上苍庇佑的万幸,裴明霜至今想起,依然感到后怕,感到悔愧。
那夜的事,叫呦呦怕极了她,秋千架上的小女孩儿,在见她走近时,下意识紧抓住一根藤绳,眸光警惕地望着她道:“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圣上宠极了小公主,跟护小公主的宫人,自然事事顺着小公主的意思。呦呦这样说,立有宫人,请她离开,裴明霜站定在原地不近前,望着秋千架上警惕的小女孩,温和含笑道:“我想和殿下说一会儿话,就一会儿,可以吗?我不会伤害殿下的,若我对殿下有歹心,就叫我即刻变成一只花球,任殿下每日拍打,捏扁搓圆。”
小女孩儿听了她的话,忍不住想笑,又随即绷住。在努力保持警惕和生气,认真想了想后,女孩儿允她过来,并提醒她道:“你不可以伤害我的,我现在,有两个爹爹疼爱我、保护我,他们要是知道你又欺负我,会加倍奉还的!”
裴明霜听呦呦说“两个爹爹”,而伺候公主的几名贴身宫女,闻言都神色如常,心中了然,圣上他,应是已知道呦呦的真正身世了。
……圣上知道了,却没有选择公诸于众,也没有怒火波及到呦呦和顾琳琅身上……圣上仍让呦呦做着大晋朝的公主,这一公主名分的坚持,是为了呦呦,还是,为了圣上自己……
从前的裴明霜,自以为了解圣上,能够预判圣上行事,而现在,故人陌生,她常无法揣度圣意。虽然无法揣度,但她不会再因此心伤,因此自怨自艾。圣上与顾琳琅之间的许多事,她并不了解,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定要求个明白。圣上和顾琳琅的爱恨纠葛,是他们之间的事,她是外人,她走不进他们的感情纠葛里,也不应走进,她自有自己的路要走。
“对不起”,裴明霜在呦呦面前蹲下|身,为龙舟那夜的事,真心向呦呦道歉。在为自己曾做下的错事,真诚道歉许久后,呦呦原冷绷着的小脸,渐渐缓和了下来。
“知错了就好了”,呦呦像小大人似的,这样说了一句后,接着道,“知道错了,然后改正就好了,娘亲说,没有人一辈子,一点点错事都不会做,一句错话,都不会说的,你向我保证,不会再犯就好了。”
心头的重石,终于轻轻落了下来,裴明霜感谢孩子的宽容,在向呦呦郑重保证后,想她来时,见呦呦有些闷闷不乐,问呦呦,是在为何事不开心。
裴明霜是想尽自己的绵薄之力,让孩子高兴一些,却见呦呦闻问,皱起眉头,轻叹着道:“我有好多事情想不明白,不明白娘亲为什么不回宫?不明白为何要分住在两边?不明白,为什么不能五个人住在一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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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痛哭
有关长乐公, 为何在病逝数载后,又死而复生,现下又到底是死是活;有关长乐公, 在宁王谋逆那夜出现,究竟是扮演着逆贼的角色, 还是参与护救了小公主;有关长乐公, 从前做楚朝皇帝时, 究竟是否知晓颜慕非他亲子,知晓楚后早有情郎……种种惊人疑惑, 在世人心中,早如乱麻理扯不清, 成了时人茶余饭后,最爱闲谈的话题。
真正知晓所有的人,并没有将一切, 都昭告世人。裴明霜是此刻听小公主这样讲,才从她话中, 大抵猜测出长乐公与顾皇后的现状。她心中暗惊,纵之前已在猜测,圣上会为顾琳琅, 对长乐公处置宽宏, 但从小公主这里听悉, 圣上竟为顾琳琅, 退让到这等地步, 裴明霜尤是被震得一时说不话来。
……什么样的感情,能让一名天子,容忍他深爱着的皇后,与别的男子, 恩爱度日?!
裴明霜尤惊怔不语时,小公主还在闷闷不乐地叹息,“我问娘亲,娘亲只是笑笑,不说话,我问父皇,父皇不笑,也不说话,为什么……为什么不能五个人住一起呢?”
这样的疑问,裴明霜没法儿为小公主解答。御花园的秋千架下,轻荡着小女孩不解的叹息时,远处的御殿中,穆骁望着下首面无表情的男孩,亦于心底,重重地叹了一声。
既要回归晋朝皇子的身份,阿慕自然是要随他姓“穆”的。阿慕肯随他姓,但定要在名字里,保留原先的“颜”字,甚还为此搬出旧事,道他这父皇,在之前娘亲失忆成十五岁时,就已为他取过这个名字了。
穆骁这辈子,极少拿什么人没办法,但对这儿子,是真一点法子都没有。他对这孩子亏欠太多,他完全能理解,儿子从前对他的怨恨,和现下这种对待生父,不冷不热的态度。日常生活中,他与儿子意见相左时,儿子总能搬出从前的事来,打他的脸,而他,总是脸上火辣辣的而又没奈何,毕竟那些鬼话,真是从他口中说出的,那些杀千刀的事,真是他造孽地做下的。
这样想着,穆骁感觉头都有些疼了。他沉默不允,犟头儿子也不退让,如此僵冷了一阵,还是郭成在旁打圆场,说皇子殿下习武的时辰到了,授武师傅们,应都在武场候等着了。
阿慕对文武课业极上心,听郭成提醒,便先请退了。穆骁望着儿子走远的身影,望他身材高挑、背影坚实、步伐稳健,想与儿子初见时,阿慕还只是个四五岁的奶娃娃,生起气来,就像头要发怒的小牛犊子,被他气极了,不敢做什么也什么都做不了,只会把自己的两只小手攥得紧紧的,眼如铜铃地,气鼓鼓瞪他。
他那时,在暗暗嫉恨的心理下,觉得这小男孩,被顾琳琅和颜昀宠养娇了,没有血性,一股奶味,只会软绵绵地依着爹娘,对他甚是瞧不上。而今,这孩子的身上,几乎看不出从前的影子,天真软糯的男孩,一去不复还,现在的阿慕,就像一柄饱受淬炼的利剑,在种种磨砺下,越发锋寒。
宝刃锋从磨砺出,这些年的磨砺,是他这杀千刀的生父,带给阿慕的。多年来他的所作所为,令阿慕在磋磨下,历练成长了起来。他间接地,亲手洗去了阿慕的软弱优柔,令阿慕长成了他心目中,儿子该有的模样,而这间接养成的结果是,符合他对儿子期待的阿慕,他磋磨起来的一柄宝剑,将淬毒的利刃,毫不迟疑地捅进了他的身体里。
儿子的身影,渐渐远不可见了,而穆骁腰处已经愈合的旧伤,又像是隐隐疼了起来。穆骁心里清楚地有一种正在养狼的感觉,但这反骨狼崽子,还得继续养。毕竟,是他的亲儿子,他与琳琅,唯一的亲骨肉,这样养着,至少他平日,不是孤家寡人,还能时不时见见儿子,这样养着,至少他和琳琅之间,还能偶尔见一见,有话可说。
先前,琳琅请他废后,他搬出的拒绝理由是,已是晋朝皇子的阿慕,需要有一位身为大晋皇后的母亲,阿慕身世本就遭受诸多非议,若阿慕又失去皇后之子的身份,现在以及未来的处境,恐怕将变得艰难。
因为阿慕想做这晋朝皇子,因为他的这套拒绝说辞,琳琅没有再坚持要他废后。他这皇帝,不是因为有了皇后才有皇子,而是沾着儿子的光,才有保有一位皇后。他现下以及往后,所能拥有的,也仅是一个皇后的名分罢了,就连这名分,也需得他,使使心机,才能继续拥有。
他执着地近乎可笑地,紧攥着这名分不松手,做着九重宫阙里的孤家寡人。孤寂冰冷的日常中,只有孩子,能予他些许慰藉,在他被悔恨痛苦,剜得空荡荡的心内,稍填些许暖意。
纵知呦呦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但这几年的宠溺疼爱,没有一丝一毫地作假,如何能说丢就丢。心痛的同时,他依然爱着这个与他没有血缘牵连的女儿,并在心底,暗暗庆幸感激,庆幸呦呦,没有抛弃他这父皇,庆幸呦呦,依然将他看作她的父亲之一。
但,如此庆幸地想着时,他心里更加清楚,这样的庆幸,只能是一时的。呦呦会长大,会从她真正血脉相连的亲人那里,知道所有的事情真相,那时,呦呦会怎样看待他这父皇,那时的呦呦,定不会再亲近他、将他看作父亲,他所能拥有的父女之情,将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肉眼可见地越来越淡,终究化归于无。
纵知如指间沙捉握不住,他还是想要在那一日到来前,尽可能地汲取最后的温暖。为能早些陪伴呦呦,多些时间陪伴呦呦,穆骁在阿慕离开后,埋头批阅奏折、处理朝事,忙得半口水,都顾不上喝。
等他终于将山堆般的奏折,批看完毕,时已黄昏,穆骁急冲冲地,欲去御花园寻找呦呦,可来到那里,却见秋千架空荡荡的,宫人禀报他说,皇子殿下,在上完武课后,就将公主殿下,带出宫了。
带去哪里,无需宫人禀报,穆骁心里也清楚得很。一路来时的期待,如沉甸甸的重石,陡然压坠在他心口。穆骁拿起秋千架上,呦呦留下的一朵孤零零的小花,纤弱的花梗,被轻轻捻在指尖,那如火如荼的花色,就似琳琅被封皇后那日,身着的婚服赤色,在秋日的暮光拂照下,辉丽流金。
那一日,也像披拂着金色的阳光般,熠熠发光。带着好梦入睡的他,晨起睁开双眼时,心里即溢满了欢喜。上午,封后大典隆重举行,他笑着奔向琳琅,将琳琅背至紫宸殿前,琳琅正式成为了,与他执手相牵的妻子。下午,他同他的妻子孩子一起,在繁花似锦的园中漫步闲游。他教儿子练剑,他为琳琅簪花,他推着他的女儿荡秋千,努力地做最好的丈夫、做好的父亲。
那日的琳琅,是不会离开他的妻子,那日的阿慕,是听话懂事的儿子,那日的呦呦,是会永远黏着他的亲生女儿。那日妻儿的笑声,像是一串串清脆的银铃,洒向了阳光灿烂的半空,时隔许久,他此时微一回响,那笑声,仿佛立又响起在他耳边,那样地动听,是这世间,最美丽的乐章。
所有的欢喜,都像集中在了那一日,他与琳琅,这一生,只有一日夫妻的缘分。那日日光尽时,他的美梦到了头,像是一生的天光,都到了尽头。
暮光渐沉,秋日的晚风,已有几分寒侵入骨之意,将人指尖纤弱的小花,拂吹得瓣瓣凋零。穆骁孤独僵站在无人的秋千架旁,想抬首遥望向香雪居方向,可宫阙巍峨,数不尽的重重宫墙,遮蔽了他的视线,他所能看见的,只有一方愈发暗沉的天空,宛如牢狱的天窗一般。
从前怒极恨极时,他想将琳琅囚在宫中,永远地囚在他的身边,而现在,这座金铸的宫阙,仿佛成了关他的牢笼,琳琅和颜昀还有孩子们,自有宫外的广阔天地,独他一人,被关在这座牢笼里,一世不得出。
孤立的身影,渐为漆黑的夜色吞噬,独自在这园中秋千上,沉默坐至深夜时分,穆骁依然没有半点睡意,他似过于清醒,又似人已神思沉迷,在这寒露侵袭的深夜里,如一缕不知归途的游魂,彷徨行走在这座巨大的牢笼里,没有琳琅的牢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