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主公的命令,裴铎不敢擅传太医,为楚帝诊治。他对顾皇后的这句话,沉默抱剑以对时,又见顾皇后眸光雪静地望着他道:“你家主公,既未命你伤害陛下性命,陛下对你家主公来说,就是有用之人。若陛下此时有何不测,你回头复命,恐难交待。”
漫飞的风雪中,裴铎抱剑的双臂,微紧了紧。
楚帝颜昀,虽是楚朝的亡国之君,但与历朝历代的末帝不同,不仅不是人人喊打喊杀的昏君暴君,反还深得民心。民间甚有无稽传言,说颜昀是楚太|祖转世,天生为救楚朝而生。
楚朝自楚太|祖建立,绵延两百余载,也曾有煌煌如日、威服四海之时,但这最后几十年,昏君、暴君频频,以致民生多艰,内忧外患不绝,于普通民众来说,就似潭底淤泥,暗黑阴冷,可谁曾想,这烂透了的淤泥,在最后时刻,竟生出了一支圣洁的莲花。
身为清河王遗腹子的楚帝颜昀,在民众心中,就是一支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他背负着颇能打动底层民众的悲悯身世,承清河王清正之风,登基以来,夙兴夜寐,勤政爱民,为重振楚朝呕心沥血,累了一身的病。故而,尽管各方势力野心勃勃,有意取楚代之,但不少普通民众,仍心向楚帝颜昀,盼其重振江山,安定天下。
因此,这些年,不少地方势力,起兵逐鹿天下时,为了名头上的正义性,都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晋军在老侯爷起兵之初,亦是如此,后传至主公手中,也未改弦易张。
如今,楚末的乱世烽火,在主公横扫千军的刀马下,已平定十之六七,楚朝大半江山,就在主公足下,楚帝颜昀,确实如顾皇后所言,对主公来说,是有用之人――若颜昀肯活着禅位,这江山改易穆姓,更加名正言顺。
不止顾皇后如此想,现下知晓楚帝后被生囚此地之人,心中应都有此猜测。只是,作为奉命擒囚楚帝后的将领,裴铎心中所想,要比其他人,深上许多。
尽管起先,在接受主公命令时,裴铎也想得较浅,在主公单独见他一人、令他此去“勿伤性命”时,自以为洞察上意地恭声从命,道此去“定不辱使命,生擒大楚皇帝”。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主公在静默片刻后,竟沉声补了一句,“勿伤……顾皇后性命。”
言及“顾皇后”三字,主公向来冷沉自持的嗓音,似难自抑地,流露出一丝咬牙切齿的灼烈恨意。
他那时惊怔抬首看去,却见主公如常容色冷峻、眸若寒刀,似除江山权势外,一如既往地,视天下万物为微尘草芥,半点不放在心上。
主公语中隐约的恨意,也许真是他的错觉,但那严命勿伤顾皇后的密令,真实存在。裴铎遂忍不住猜测,也许在主公心中,擒囚楚帝后一事,重心并非世人所以为的楚帝颜昀,而是颜昀的妻子――皇后顾琳琅。
朔风卷雪,在眼前如絮飘扯,裴铎望着顾皇后的眼神,渐渐深了。
身处如此险境,不仅在私情上,对病夫依然情深意重、不离不弃,在理智上,亦能冷静分析局势,为己方尽可能争取生机,顾皇后确实不是一般弱质女子,此外,她还生得极美。
虽然身上所穿,并非一朝皇后的华服霓裳,仅是之前试图逃亡时的荆钗布裙,不施粉黛,通身没有半点金玉饰物,但这份极清极简,却似清水出芙蓉,愈发彰显顾皇后之眉目如画,如月凝玉霜,如花树堆雪。
或许正是这份有别于寻常美人的清丽姝色,使得顾皇后,成为楚帝颜昀这支白莲的唯一瑕疵。六年前,名声清白的颜昀,做了平生唯一一件有悖私德之事――他寅夜驾至臣下洞房,带走了臣子霍翊的顾姓新娘,将她迎入宫中,封为皇后。
此事令顾皇后名声大噪,世人皆传,顾皇后定然姝色过人、举世难寻。眼前佳人艳色,佐证传言不虚,她能让洁身自好的楚帝,甘愿自污声名,也会让一向不近女色的主公,因她破例吗?
也许主公并非不近女色,而是眼高于顶,寻常美色不入眼,只有顾皇后这等盛名在外的倾国美人,能让主公留心,特意交代一声,勿伤性命……
可若是真的留心,为何已过去三个时辰,主公仍对这里的一切,不闻不问……
满腹迷思,越想越乱,思索不出所以然的裴铎,见顾皇后虽仍极力保持冷静,如两军对峙般,不卑不亢地等着他的回话,但因心系病夫颜昀,眸光已难自抑地隐现出忧灼之意。
上意难揣,他既无法判断主公是否需要活着的楚帝禅位正名,也不知主公对顾皇后究竟有无心思,不如将身系这两件不解之事的皇后顾琳琅,直接送至主公面前,径由主公裁决。
想至此处,一直冷面不语的裴铎,终于出声:“此事末将做不得主,皇后若想召太医,随末将请示主公就是。”
裴铎与百万晋军的主公――晋侯穆骁,正身在楚宫御书房。茫茫夜雪中,他率五六精兵,引顾皇后,绕过沉寂宫阙,来到御书房前,恭声禀报。
但,禀报声落,殿内却迟迟没有声息,主公既不令进,也不拒见,只一道挺拔颀长的身影,漆厉地映在窗上,不动如山,又像暗夜里蛰伏着的猛兽,好似随时会冲破夜幕,亮出利爪獠牙,令人望之生畏。
冬夜严冷,纵是体质壮健如裴铎,亦觉寒意入骨,何况弱质纤纤的顾皇后。唯一一件可御寒的外氅,被琳琅留覆在颜昀身上,她一袭衣裳单薄,在御书房外的肆虐风雪中,翻卷如蝶,眉睫乌发,皆落沾了冰寒飞雪。
寂殿无声,而风雪越发烈了,就连见惯生死的武将裴铎,见如斯美人,在凛夜中冻到发颤,都不禁心生不忍,可那窗边乌沉的人影,心肠却似铁石铸就,毫无怜香惜玉之意,依然肃立如山。
裴铎暗瞧顾皇后渐渐冻到发紫的唇色,心想用不了多久,她就该冻晕当场了。而琳琅,也确已快到极限了。冻得几乎没有知觉的她,完全是在凭坚韧心念,苦苦支撑。她不能倒下,为了昏迷的颜昀,为了年幼的阿慕,他们,只有她了!
终于,在濒临支撑极限时,淡漠的嗓音,缓缓穿过凛冽风雪,挟着刀剑铿鸣的压迫感,落至她的耳边。
“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排雷:
1本文狗血酸爽,女主没有和谁发生过关系就要一辈子为那人守身守心的从一而终观,她的感情发展变化,只忠于她自己的心,不为任何人背贞节牌坊。
2感情线偏三角修罗场,新帝虽男主地位稳固,戏份占主位,但旧帝男二,存在感也不弱,戏份不少。
3这文不是一平到底的日常,中间搞来搞去的波折比较多,所以对一些不怎么看狗血折腾文的读者来说,这文可能有点虐。对女主来说,前中期,有点虐她身(单纯指被强取豪夺的榻上之事,不是刑罚缺胳膊断腿啥的),对男主来说,这文从头到尾都在虐他心,越往后,虐度越重。男女主的关系上,表面看是身为皇帝的男主,压制了女主,但其实,在感情心理层面上,是女主占了高位。作者写文有时会对女主心软,但对男性角色,基本不会手软留情,所以重度男主控、习惯看男主全身心凌驾压制女主、希望女主所有感情都只围绕男主一人、看不得男主受一点点苦的读者,估计看此文体验不会好,建议不必入。
第2章 侍奉
大楚皇宫的御书房,琳琅在身为皇后的这六年,踏入过无数次,从没有哪一次,像今夜这般,举足艰难。
不仅仅是因双足冻得僵硬难行,更因她肩上所担负着,是夫君与稚子的性命,因她将要面对的,是晋侯穆骁――楚末乱世所向披靡的年轻枭雄,让她原本永不言弃的夫君颜昀,第一次真正面露出绝望之色,怆然哀叹天亡大楚之人。
虽然六年来深居禁宫不出,但琳琅有听过穆骁不少事迹,知道他是原晋侯穆霆与一歌伎的儿子,幼少之时一直流落在外,在底层磨砺长大,深知民间疾苦,为气任侠,后长到十八岁时,加入荆州晋军,在战场上立下奇功、名声初显后,与生父穆霆相认,认祖归宗。
穆霆膝下儿子不少,且诸公子各自母族俱有一定势力,可,却无一人,能够扳倒半路认父、毫无背景的穆骁。回到穆家的他,不仅在晋侯府,迅速站稳根基,壮大势力,在战场上,亦屡立战功,赢尽人心。
不出三年,穆骁便在决定晋军生死存亡的剑阳关之战中,凭其不世出的骑射刀法与兵法谋略,逆转战局,反败为胜,使一己之声望达到顶峰,在穆霆死后,顺利承袭晋侯之位,成为穆家真正的掌权人。
剑阳关之战,原是颜昀苦心筹谋促成。他接手的楚王朝,就似一艘漏洞无数的巨船,一匹看似华丽实则落满火星的织锦。各地割据势力坐大,而朝廷积贫积弱已久,发展民生重振王朝需要时间,他只能在励精图治的同时,如王朝的棋手,以万里江山为棋盘,暗中操控,借力打力,令各方势力互相压制彼此消耗以保持平衡,不使任何一方崛起称霸,为楚王朝争取喘息中兴的时间。
当穆骁横空出世、名扬北地时,颜昀直觉感到危险,他本想将这猛虎,扼杀在他尚未彻底长成之时,为此呕心沥血,捭阖各方势力,暗中推动剑阳关之战,谋求剪除晋军,却未想穆骁竟能以天人之势,率领晋军,以少胜多,突出重围,逆转败局。
这头猛虎,从此无人可挡,他张开了血与火的利爪獠牙,咆吼着冲出剑阳关,以摧枯拉朽之势,令楚朝大地烽火燎原,一州接一州地臣服在他的悍烈刀马下,最终,连同楚王朝的心脏――京城皇宫,一同踏在脚下。
琳琅从前以为,这样的乱世枭雄,定是一名面目暴厉、凶猛如虎的魁梧悍将,及今夜亲眼所见,才发现他与自己想象的莽野武夫不同――穆骁其人五官深邃俊朗,身材修长挺拔,雍严的气质下,一双冷利的凤眸,若藏刀锋,在看向她时,似有锋刃寒光,如暗流涌动。
与其说是猛虎,更似是头孤狼,独行在暗夜里,天生阴枭嗜血。当他的凌厉眼神,缓缓扫向自己时,琳琅只觉是锋利刀刃,在划过自己的肌|肤血管,一寸一寸,凌迟般地细细剜剐,削肉见骨。
为这眼神所摄、暗暗心惊之时,一种恍惚的熟悉感,又自心底,无声浮起。琳琅隐约觉得,自己似在何时何地,见过这样一双冷利双眸,宛若孤狼,血腥之气暗涌,令人不寒而栗。
自五年前,因大病一场,遗失了数年记忆后,琳琅平日,时常会因某事,心中浮起恍惚熟悉之感。她将之归结为失忆症的影响,并不深想,眼下这等处境,也由不得她浪费时间,去深思一个初见之人的眼神。
当务之急,是尽快说服穆骁,派太医去为颜昀诊治。正当琳琅暗定了定心神,要为此事开口时,她的下颌,忽被身前男子用力钳住。被迫仰面的她,惊惶眸光,直撞进穆骁深邃的目光中,那双冷利的双眸,此刻对她,浮溢起毫不掩饰的薄凉讥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