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槿应下后,就走往主子们日常起居的寝堂,见堂内,小公子正抱着君公的腿,帮刚刚起身的父亲穿靴。她将夫人的说辞,恭声禀与君公,君公听后,浅笑着轻捏了捏小公子的脸颊道:“我们又有口福了,是不是?”
小公子笑着仰头望君公,期待的眸光,明亮若有灿星横流。
素槿看得暗暗心酸,垂眼退下后,快步走回厨房,欲为夫人打下手。
厨房内,夫人正在做清汤鸡丝面。素槿见夫人动作熟稔,想起夫人学做的第一道菜肴,就是眼前这道鸡丝面。
那时,还是在罗浮巷的香雪居,夫人还是她侍奉多年的小姐。小姐在六七岁时就离府别居,除在重要时日回府见父亲与继母外,大多时候,都独居在顾府别苑香雪居内,在将近十年的四季荣枯中,一个人,从青稚女童,长成清丽少女。
除几名做粗活的仆妇外,香雪居内,小姐的贴身侍鬟,仅她一人。近十年的光阴中,她日常看小姐最常做的,就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园中抚琴作画。
拂园轻风,吹迭起小姐浅碧的裙裳,花树下的小姐,纤姿楚楚,极美,而又有种遗世的孤清。满园姹紫嫣红,似只能落墨在小姐的笔下,入不到小姐心里,小姐像是幅神遗人世的美人画,独自飘摇在人间,直到十六岁那年,方变得与往不同。
十六岁时,平日里唯以抚琴作画怡情的小姐,忽地问她,清汤鸡丝面的做法,而后,还一改往日十指不沾阳春水,让她仔细教她学做这道面。
她开始以为小姐只是一时兴起,可小姐却用行动表明,她认真极了。
揉面、煨汤、烹煮,此前从未下厨的小姐,虽在并不简单的工序上,失败了一次又一次,但并不轻言放弃,一丝不苟地钻研面的做法,几为之废寝忘食,最后终于学成,做出了一锅细面似银、鲜香软滑的鸡丝面。
她那时好奇问小姐,为何忽然想学做这道面。小姐不说话,只是亲自托碗执勺,舀盛汤面。
氤氲热汽,自锅中升腾,将小姐白皙如玉的脸颊,薰扑得绯红。正值妙龄的清丽少女,粉腮红润,明眸如水,似是美人画活了过来,绮艳红唇,虽轻轻抿着,但有笑意,如抑不住的春色,自唇际流漾而出,看得在旁的她,也不禁跟着弯起了唇角。
她没有越矩追问,小姐不说,她也能猜到,小姐这般,是为了一个人,一个被小姐藏在香雪居的小楼内,暗暗与小姐交往着的人。
她从未与那个人打过照面,不知那人相貌年龄来历,但能从香雪居种种异常中,确定有这么一个人存在——明明锁上、却常被莫名打开的小楼轩窗,竹风车、杨木雕等小姐妆匣内多出的街贩之物,夜间月色下偶尔如风掠过的缥缈黑影,晨间小姐榻枕边含露绽放的束束鲜花……
离那神秘人最近的一次,正是小姐成功煮出鸡丝面的那一日。
往常小姐吩咐不必入内伺候,她便遵命退得远远的,但那一夜,顾府有要事发生,她必得入内通禀,而楼内之人,似又因某事过于专注,没有及时撤离,叫她头一次,望见了那神秘人离去时的残影。
她依旧没能一睹神秘人真容,但见他墨衣佩刀,身形修长劲韧,矫健地自后窗一跃而出后,于林桠间几个点跳,便倏忽融入夜色里,是与小姐年龄相仿的如风少年。
那碗被小姐小心端入楼内的鸡丝面,已成了见底的空碗。滚热的汤面没了,而小姐手上,多了一根,本不应该出现在楼内的、鲜红晶润的冰糖葫芦。
素来淡定从容的小姐,双颊晕满薄红。她握着手中的冰糖葫芦,看了她一眼,似是感到羞窘,面色越发红烫如灼,可握着糖葫芦的手,却越攥越紧,并未将那根廉价的街头吃食,速速藏起抑或扔了,而是最终微低了头,轻轻地咬开了糖葫芦甜蜜的糖衣。
从此,那个神秘少年的存在,成了她与小姐心照不宣的秘密。
她对小姐如此不合规矩地大胆与人私会,并没有震惊到无法接受。小姐虽在外看来,是温婉和静的大家闺秀,但侍奉多年的她知道,那份温静,并不是顺服地恭守闺秀规矩,而是源自小姐实则厌弃人情世故、孤高清远的性情。
静非合群,而是懒怠与世同浊。
小姐心中,隐藏着悖逆世俗的火星,所以有时会悄悄做些出格之事,譬如男装出行,化名林琅,自号白石山人,将自己经年所画的数百张画作,尽数贩卖获利,而后用这些钱,连同她自己并不丰厚的月例,购粮施粥,分与流民。
但,被流民幼童拥簇感谢的小姐,仍是孤独的,火星疏冷,直到那一年,那个神秘少年出现,将小姐的心火,真正燎燃。
应是一段极炽热甜蜜的爱恋吧,就像那夜小姐唇际融化的糖浆,甜如蜜糖,缠绵入骨。只可惜,小姐因病将之忘却,这一段秘事,自此深埋在她这个侍鬟的心底,被彻底尘封在罗浮巷香雪居中。
香雪居旧梦不再,小姐是旧朝的皇后,新朝的长乐公夫人。昔年羞甜的绯色娇颜,已在改朝换代的巨变下,亦能宠辱不惊,素槿悄然凝视着夫人沉静的侧颜,忍不住暗想,世事纷乱,人如漂萍,那个隐入旧事的神秘少年,现今又在何方呢?
她虽不知其相貌来历,但知晓他的名字。在香雪居时,一次她偶见小姐用玉佩穗子,轻轻抽打一黄杨木雕小人,并喃声低骂:“呆木头!呆呆木头!”
好像这对小儿女有了口角,二人正闹别扭。小姐对着那小木人,轻轻骂了几句后,眉眼间的轻嗔薄怒,缓又转为相思柔情。她渐止了打骂动作,将那小木人拿握在手中,凝视许久,柔轻唤道:“阿木……”
“阿木”这个名字,从前楚宫中的皇帝陛下,也曾听过的。
作者有话要说:男二:谢谢你男主!因为你搞事,老婆为我洗手作羹汤!(/≧▽≦/)
男主搞事的过程,也是被女主越气越疯的过程,越气越搞,越搞越疯,最后疯到极点了,就→_→
第6章 无情
侍女素槿,因一锅清汤鸡丝面,忆起旧事,暗暗想着名为“阿木”的神秘少年时,琳琅心中,也正想着一个“穆”。
只与素槿悄悄感怀往事不同,琳琅心中想着的,不是对往日的叹息与感伤,而是对穆骁其人的鄙夷与愤怒。
去岁那一夜后,病情稍缓的颜昀,曾单独面见穆骁,谈议禅位之事。议事之终,颜昀同意在天下人面前,禅让皇位,让新朝得正统之名,而穆骁对此许下的承诺是,善待苍生,并确保长乐公府一世长安。
明面上看来,晋帝穆骁确实在善待旧朝皇室,毕竟封公赐宅,又遣奴仆若干,侍奉旧朝帝后。但,外人怎知,这份善待,只是一个华丽的外壳而已。
若非有圣意在后,府内侍从,怎会一夕之间,俱成刁奴?!金玉其外的真相,是晋帝穆骁,既想得到颜昀禅位带来的种种好处,可又不肯遵守长乐公府一世长安的诺言。
明明已是一朝皇帝,该着眼于的,是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但却小肚鸡肠地盯着长乐公府,特意使出这等上不得台面的阴私手段,用来折腾她和颜昀。
这般行事,可见穆骁此人,虽在杀伐之事上,有改朝换代之勇谋,但论私人品行,却是十分虚伪卑劣,喜以欺辱他人为乐。
就如去冬那夜,她与他,明明只是初见,在私人之事上,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可穆骁就是对她进行了一通毫无缘由的刻意羞辱,在暗地里将楚朝皇后贬如妓|女后,明面上又派太医救治楚朝皇帝,为他自己博“正统”“忠君”之名。
这样虚伪恶劣的一个人,纵身披龙袍、坐了江山,也难以叫她,对他生出半分敬意!
琳琅暗暗想得愤恨难忍时,又忍不住担心,今日之事,只是晋帝穆骁,暗中针对长乐公府的开始。
忧思难消的她,因为走神,差一点放重了汤面调料,幸得素槿在旁提醒,才没毁了将要做好的晚膳。她暗定了定神,暂将心事压下,让素槿和季安,帮着舀汤盛菜,同将膳食,端往花厅。
花厅之中,鎏金灯树明光熠熠,将灯下父子二人,清瘦与童稚的身影,交融一处。
已等待多时的颜昀,见身边的阿慕,人虽端正跪坐在空荡荡的食案后,但一颗小脑袋,却按耐不住地向外张望,含笑轻抚了下他柔软的发顶问:“饿了没有?要不要先吃块点心垫一垫?”
颜慕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表示自己虽然饿了,但不愿先行充饥,他要留着肚子,吃母亲亲手做的!
颜昀见状笑意更深,与儿子一同看向门外。春月下,夜风将长廊悬灯,吹得摇晃不停。但,那样一团团飘摇在冷风中的晕黄,看在人眼中,却无半分萧瑟之意,而是暖意融融,充盈心中。
像阿慕这样,期待守等着母亲亲手做的膳食,他的童年,从未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