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一般的木头。”萧倚鹤道,“这是鬼境里的木头。”
——鬼境里的木头。
鬼境之中原本是一片广袤的铺满阴-水的虚无之地,其中景象华物全靠的是鬼境之主的变幻之功。
因此按理来讲,鬼境之物回归人间,少许便会自行消散。
但这木刺显然是个例外。
萧倚鹤单臂撑在桌上,歪着头看薛玄微耐心细致地帮他挑弄着扎进血肉深处的木刺:“鬼境里我接触到的木头并不多,客栈、木桌——”
他惊叹一声。
薛玄微也记起来了:“吴月儿的木人偶。”
不错,萧倚鹤曾经捡起了那只木娃娃,那是非常特殊的,因为它被吴月儿的血濡透了。
“——长生木!”
两人彼此对视一眼,竟异口同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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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上古先神初开天地之时,为分辟鸿蒙,便以烛龙之脊骨,立于四象之地,阴阳参化而为不死之神木,上达九霄,可通三泉。后此四根龙脊神木绵延万里,造化苍生万物,而成五州地脉。
此后人间地灵,皆是神木之嗣,可四季长生不灭。
而所谓“长生木”,即以地灵鲜血浇灌之木,烈火焚烧而不尽,常人食之可不死——然而此“不死”之说,只是夸大其词的讹传,不过是有些延年益寿之功。
上古时神嗣木灵原本数不胜数,它们吸纳天地灵力,并无争斗之心,尽管如此,因为这传说之中的“不死神木”,鸿蒙初化之后,草精木灵依旧被人大肆捕杀殆尽,用以淬取“长生木”来进行修炼。
到如今,五洲天地已远非上古浑厚灵气可比,草木开化难上加难,木灵也在近千年的滥杀之中更加隐匿行踪,更别说抓到一两只狡猾的木灵,来淬炼“长生木”。
而阴差阳错之间,吴月儿,以人之血肉成就地灵,简直就是“长生木”最好的根皿。
——而被吴月儿紧紧抱在怀里,浸透了她鲜血的“小木人”,从那时起就已经不再是一块普通的木头了。
薛玄微从灵囊中取出一枚锁魂珠,其内微弱地跳动着几星绿色灵光:“这是你昏迷时,从你身上取出的吴月儿残灵,她消散得厉害,已经问不出什么了。”
他伸手要摸,被薛玄微迎袖拦下:“别碰。”
这些残灵格外喜爱萧倚鹤这具阴寒躯体,薛玄微并不想再看一次他痛苦痉挛的模样。
萧倚鹤讪讪收回爪子:“不用问了,我能看到她残灵里的记忆,祭坛损毁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男人?”薛玄微道,“她口中的恩人。”
“嗯。他一直在怂恿吴月儿开启鬼境,想来就是为了破阵,起走她的尸骸,也为了探寻长生木的下落……恐怕松风派的灭门案也与他有关。”
薛玄微应了一声,表示赞同。
萧倚鹤困惑:“他要长生木有什么用?”
——那人既有沟通鬼境之力,又有令虚幻木偶实化的本事,可见修为不俗。
有如此功力,不管是正道还是邪魔,只要照此修行下去,自然可通天途,难道还会在乎区区“长生木”的不死之说?
这简直就是舍本逐末,买椟还珠之举。
薛玄微道:“地灵骨骸与血濡灵木,亦是炼器的绝佳材料。他只怕另有所图,而且……”
他侧目一扫萧倚鹤,见他气色仍不大好。
而且,那人分明还想要萧倚鹤的性命。
“而且……”萧倚鹤又道,“吴月儿如今是地灵化身,又有不死之能,若非被人直接碎去灵元,根本不会轻易消散。可能斩碎地灵灵元的,绝非一般剑器。”
薛玄微手指覆在佩剑上,并不说话,异常沉默。
这世间灵剑名武屈指可数,大都为隐居高人所有,是决计不可能行此恶毒之事的。
浮世的仅有薛玄微的“寸心不昧剑”、追月山庄的“追星赶月弓”、大觉明寺的“楞伽禅杖”,而此三柄名器拥有者,也并非麞头鼠目之辈。
那么除此之外……
萧倚鹤猛然意识到什么,倏而睁大了眸子,神色凝重。
不,除此之外,浮世的名武灵剑还有一柄。
——萧倚鹤自己的“知我”。
当年剑神山试剑崖上,他是手持“知我”与薛玄微生死相斗,然后被一剑穿心而死。
那“知我”呢?是被薛玄微敛去了,还是同他的尸骨一样,被当场斩碎?
他侧脸看向薛玄微,以他能想到的事情,他不信堂堂薛宗主会想不到,他试图从对方的表情中读出一些什么。然而薛玄微半垂狭目,并不言语,不知究竟在思考什么。
可他又不能直白地问:你把“知我”弄到哪里去了?
“……知我。”
正当萧倚鹤准备放弃探究这个问题时,身侧却突然传来声音,他猛地抬头,眼睛慌然眨动,以为惶惶心事被自己不经意间说漏了嘴。
薛玄微叹气:“试剑崖之后,‘知我’就不见了……找了,没有找到。”
这一瞬间,萧倚鹤仿佛看见了十五岁的薛玄微,会因为寒日里剑神山峰巅一窝冻死的雀鸟而难过,因为游历时未能救下更多一个孩童而懊丧,会因为师尊夸奖他心经抄写工整而暗自喜悦。
——也会因为不小心弄丢了师兄的武器,而愧疚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