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英达意识到气氛的尴尬,还以为他在为昨夜空调的事生气,他眼中的林朝阳总是敏感,且极具哀思。
出门前,男人握着门把手说,“我记得以前,送过你一条围巾吧?”
李英达恍然,面色唰一下红了,忙将脚边的垃圾袋往身后踢了踢。
“想扔就扔掉吧,我不介意的。”林朝阳叹了口气,眉眼一点点黯了下去,“我是说加湿器啦。”
李英达感到前所未有的愧疚。
他真不记得,那条围巾是林朝阳送的。泛黄的回忆里,有许多人送过他诸如此类的礼物,什么手工笔记啦,小装饰球啦,手写贺卡啦,那些东西零碎而泛滥,堆在他的衣柜里。
去美国前,他只选择将那条围巾塞进了有限的行李箱里。文泽西州冬冷夏热,围巾只在特定季节里才会派上用场。那时他是记得的,那是林朝阳赠予的,就算用不到也要放在身边,偶尔拿出来闻一闻也是好的。
怎么回国就忘了呢?
当真是喝酒误事。
他站在窗帘后,目送林朝阳一路走远,直到看男人跟随人群,钻进地铁口,方才悻悻然从垃圾袋里翻出围巾。
那是林朝阳人生中第一条手织围巾,男孩手拙,针脚织得歪歪扭扭,一看就知道是新手作品。
毛线是他去姑妈家选的,林朝阳的姑妈拥有一整面墙的华丽刺绣,纺织了得。
林朝阳有段时间常去她那儿看表姐们织小玩意儿,他多避讳,觉得男孩子碰这些东西,好娘。
后来这件事被李英达知道,他说,这有什么?为什么男孩就不能打毛线,为什么女孩不能剃光头?你总是活得太端庄。
有了李英达的怂恿,林朝阳第一次尝试着跟表姐学,从织零钱包到织小毛衣,在门边一坐一下午,那是他最舒展的时光。
后来鼓起勇气,他将人生中第一次且算入眼的作品捧到李英达面前,一条墨绿色的围巾,像植物一样的绿,充满生机的颜色。
从此高三学生堆里常常出现一个戴着绿色围巾的少年,骑着山地车,龙头上别着一束向日葵,骑车路过时有一阵香风。
林朝阳在地铁上戴着耳机,手机里滚动播放着百词斩。
陈年的□□惯,心情不好时,他就爱背英语单词。
别样的语言能带给他近乎神圣的平和,降噪耳机将一切嘈杂阻绝在外,为他树立起坚不可摧的高墙。
耳机里,徒留机械的单词朗读声。
他照着单词卡默念:princess,公主。
少年笑如银铃,乘风掠过。
Prince,王子。
李英达回头,和向日葵溶为一色。
princess,公主;prince,王子。
自古相爱两难全。
☆、双环
李英达深呼吸了三下,方举起手敲了敲门。
不一会儿,门被打开,门后钻出一张红扑扑的脸。
李英达还没进门,便闻见一股水果腐烂的味道。混合着变质的中草药气味,他仿佛误入灾区的不速之客。
即便这是一次早就约定好的登门造访。
数学书翻到第七十三页,红蓝水笔都已准备完毕,男孩下意识理了理袖口,将有图案的那一圈正对身旁的空位。
他足足等了十多分钟,才等到林朝阳进门,今天讲一模卷,李英达区区六十分不到。
林朝阳先用红笔划出他每一道错题的失分点,然后结合课本里的具体单元,逐一讲解基础概念和定义。李英达虽一知半解,但听得尽兴。
哪怕……
哪怕他觉得某人身上的味道并不太好闻。
讲了半小时有余,隔壁房间一阵咳嗽声。林朝阳放下笔,跑进厨房倒了一盅中药,然后双手捧到房间里。李英达好奇,跟着瞅了一眼。
原来植物人是这样。
那便是林朝阳那高位截瘫的爷爷。男孩看着床上的人,试图透过他骷髅般的凹陷面容,找出一丝“其实林朝阳过得也没那么惨”的证明。可他失败了,他亲眼所见,林朝阳将手探进被褥里,替他徒手拂去排泄物与口水。明黄色的秽物粘在他手上,他视若无睹,便盆里还积着一滩没来得及倾倒的晨尿。
床上人吊着一口绵绵的气说,阳阳放学了?
林朝阳回,放了,今礼拜五,下午只有一节课。
老人目光一撇,朝向李英达。林朝阳补充:“我同学,上门找我补习哩。”
李英达没忍住,捂嘴跑向洗手间,对着蹲厕哇啦啦地吐。林朝阳放下碗,走到门后,敲了敲门:“你没事吧?”
两分钟后里面人才勉强缓过神,出来时,脸白了好几个度。
我就知道,林朝阳想,我就知道没人能不被这样的阵仗劝退。所有人都爱光芒万丈、头发香香的李英达,只有李英达,才会好奇那个残缺暗淡的林朝阳。
也不是没抱过希望,觉得,他或许是千万个庸人里稍显特别的那个。他不会在意自己是穿361还是367,也不会在凑近自己时捂鼻问一句“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死人身上的味道”?他温和而悲悯,如同一轮照进岩隙的暖阳,可暖阳不懂,这岩石之底潮湿险恶,远超乎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