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赵子迈知道,谭振英不会坐以待毙,更不会被一群大内侍卫逼上绝路,可是刚想出声让人小心,太后却发话了。
“拿下这个逆臣贼子。”
歇斯底里的一声呐喊。
即便亲手放弃了自己的孩子,但是在知道是谁害了他时,她心底残存的最后那一点母性还是被召唤了出来。就在今早上朝之前,她已经接到了看守东暖阁的太监的回禀,说皇帝已经在昨晚去了。她对外将这个消息压了下来,搁在心里独自碾磨消化,可是她知道,自己此生都无法完全接受它。
那个她费尽了千辛万苦才得来的孩子,那个死在她欲望之下的孩子,她的亲生骨肉。
如果谭振英没有下狠手,她也下不了狠手,至少,走到不今天这一步。
都是这个老匹夫逼她的。
“拿下这个逆臣”她的声音更咽了,自从坐上这个位子,她就再也没哭过了,更不消说,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可是今天,她忽然很想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为自己,也为她唯一的孩子。
“太后当心。”
紧跟在赵子迈的声音后面的,是一声闷响,紧接着,大殿抖动了几下,殿顶东北边的瓦檐先是落下了几片,随后便“哗啦”一声,整个东南角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塌陷了下来,将下面站着的几个小太监瞬间压成几摊肉泥。
谭振英将身后那根三人围抱的大柱子一拳击裂,趁着粉尘飞溅迷乱人眼之际,像一条游鱼一般,从惊慌失措的人群中窜了出去,跑出养心殿,奔往宫门的方向。
狂风漫天,黄沙乱舞,满街的行人都掩住口鼻走得歪歪扭扭,只有谭振英步履飞快地在长街上狂奔。官袍早已被他褪下扔掉,满头的白发也被风吹得散开了,使他看起来和一只乍起了羽毛的老鹰一模一样。
他跑得快如疾风,却四平八稳,就像一支离了弦的长箭。
箭靶自然是赵府,那个人,他扳不倒,便只能杀了。不是为了解恨,而是因为他死了,群龙无首,那帮叫嚣着西学渐进的小人定然元气大伤,从此再难掀起波澜。
想到此处,谭振英嘴角抿起了一丝笑意,可是看着前面乱舞的风沙,那抹笑却渐渐隐了进去,留在脸上的,却是一抹常人难以参透的苍凉。
“生灭无常,本质为空。”
当年他离开故土,跟着师傅修行,师傅总是将这句话挂在嘴边,他说,“小六,这是咱们祖师爷留下的一句话,你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吗?”
“祖师爷名为无相,善用‘化沙’之术,说以才说生灭无常,本质为空,这是您早就告诉徒儿的,徒儿当然记得。”还被称作谭小六的谭振英回答得很快。
“并不单单如此,”师傅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转到前方遮天蔽日的沙尘上,那天也和今天一样,日月无光、飞沙走石,不管站得再高再远,都看不清前路。“小六,近年来我眼看着国运江河日下,大有式微之势,倒是参透了这句话。或许祖师爷是在告诉我们,凡事莫要强求,随俗浮沉、顺应其势或是最佳之选。”
“师傅为何要对我说这句话?”他愣住,脸上却红一阵白一阵,不敢抬头看那双紧盯住自己的眼睛。
“我知道你去了那个村子,也知道你做了什么,”师傅一点不掩饰地拆穿他的心事,语气中却没有责备,“这倒也罢了,你记恨他们,所以多年后去掘了他们的坟,这是你的家事,我不评断,也不想过多指摘。可是有些事,你切记不可执拗,否则只会所得非所愿,所愿皆所失。”
“师傅,您说的是什么?可是国运?”
“考科举、入仕途、兴华夏,我知道这是你的理想,可是小六,气数已尽就是气数已尽,谁都强挽不回的,为师已经教不了你更多了,只能告诫你一句,”他说着俯身抓起一把黄沙,紧紧一握,沙子便从指缝中流出,“握得越紧,越是徒然,万事点到即止,切不能强求。”
第三十九章 语言
不可强求
若偏要求,会怎样?难道就像师傅所说――所愿皆所失?
谭振英记得自己问过赵文安这句话,那时,他们还一同在唐之鉴门下求学,是同门师兄弟。
赵文安是怎么说的,他记得一清二楚,而多年后,当他被外放到迪化,也正是这句话支撑着他,让他没有一蹶不振,而是原地爬起,艰辛却顽强地走了下去。
“知其不可而为之,是谓英雄。”
赵文安是这么说的,而谭振英,则是这么做的。他们走上了两条不同的路,可是脚下的步子,却迈得同样的坚定。
现在,谭振英站在无一人把守的赵府前面,望着那两扇敞开的大门,心中忽的释然了。赵文安在等着他,用这样的方式等着他,因为他和他,都是英雄,不是是非道义上的英雄,却是不畏前险,不怕死的英雄。
谭振英走了进去,赵府不算大,却狭长幽深,当门一望,看不到尽头。可亭台楼阁戏台假山是一概没有的,有的只是曲径闲悠,墨竹苍翠。
赵文安安坐在书房等着他,不过书房中并非只有他一人,他身后站着个姑娘,年方二八,生得鲜眉亮眼,很是伶俐,看起来还有几分眼熟。
谭振英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了:她就是赵子迈找来招魂的那个小子,不过当时她是女扮男装,所以他一时竟没有认出她来。
“谭兄,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多时了。”赵文安从桌案后站起来,还像年少时一般冲他拱手行礼,将他朝旁边的椅子一让。
谭振英没有坐,目光在赵文安云淡风轻的脸上一扫,冷笑一声,“我以为赵大人会与我单独相见,没想到,还找了帮手。”
赵文安轻轻一笑,“谭兄放心,找这位姑娘来,只是防患未然,若谭兄不出手,我保证她定不会出手。”
“赵大人真会说笑,”谭振英将额前虬结的发丝拨到脑后,露出眉目分明的清瘦面庞,俄顷,他眉毛朝上一扬,眼中透出几分煞气,右手手掌亦在袖子中悄然握紧,“不出半刻钟光景,大内侍卫们就会找过来了,若我不想对赵大人不动手,又何必白白来此一趟?”
“这是自然,”赵文安脸上的笑意未消,语气依然很是舒缓,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谭振英满身满脸的杀气一般,“只是我记得多年前,你我二人同拜在老师门下时,总是彻夜长谈,攀今掉古,现在回想起来,还很是怀恋那段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
谭振英嘴角一努,“赵大人有什么想对老夫讲的,尽管讲便是,但是若想用这些话来拖延时间,等大内侍卫到来却实属没有必要,因为除了多几个人血溅你赵府外,最终的结局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谭兄愿意听我讲话,赵某已是感激不尽,”赵文安只身走向前,桑想跟过去,却被他抬手阻止了,他来到谭振英身前,和他面对面站着,目光炯炯,“在谭兄心目中,赵某可是恋权之人?”
谭振英没料到他忽然问出这么一句话来,略一沉吟,旋即道,“你不是,赵文安赵大人,这世间能被你看得上的东西不多,功名利禄这些俗物,是断入不了你的眼的。”
“那我每日这么苦力支撑、小心经营究竟是为了什么?答案很简单,因为我心中的之所想,与谭兄心中之所想一模一样,无非‘救国’二字。”
谭振英没有答话,却也没有否认,只抬起下巴,用眼角的光冷冷瞅着赵文安。
“可是今日,我要告诉谭兄你一句话,这话,我从未对任何人讲过,包括自己的儿子,因为这话说出口,会为我,为我赵家招引来滔天大祸。”
谭振英稍稍一愣,嘴角中挤出两个字,“你讲。”
赵文安将目光从谭振英脸上挪开,看向门外漫天的沙尘,脸上的平静被一抹混杂着悲哀的苍凉所取代。黄沙映在他的眼睛中,给他一向精锐的目光平添上了几分钝感,他的脸也也似乎忽然老了十年,变化之快,谭振英几乎觉得面前站着的这个人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赵文安了。可与此同时,他却有些怕,怕他即将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是什么,让这位有着昂扬斗志的赵大人变了模样?又是什么,消磨了他志气和决心?
“不出五十年,大清必亡。”
低沉缓慢的一句话,却像一根钉子从头敲下,将谭振英钉在原地,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