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她身后的几个老仆没注意到忽变的天色,还在议论着方才屋内的事:“你们听道那瘸子说的了吗?他让我们退出去,说什么孩子胆小,生魂回来被这么多阳气一冲,怕又吓回去了。还说什么,趁这期间,让我们去捉一只大公鸡,将它装在筐中挂在一杆毛竹上,还魂之后,便将毛竹在院中插好,如此过一晚上,若一切安好,魂魄就不会再离体了。”
“这祖孙俩神神叨叨的,也不知道他们的话能信几分。”另外一个老婆子接着道。
“不过,嘉言小少爷被他们祖孙俩那么一吹气儿,还真回转过来了,脸色都红润一些了,虽然人还没醒。要真是把小少爷治好了,那可是咱们闫家的大恩人咯。”
翠筠回头瞅了他们一眼,不紧不慢淡淡道,“不是让你们去捉公鸡吗?利索些,不要误了事。”
几个人听她这么说,忙不迭应了一声,一路小跑地顺着甬道朝前去了。见他们走远,翠筠方才转过身,一双眼角微吊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前面镂空雕刻的窗户:里面烛火微摇,映出几条人影。翠筠盯着其中一道影子发了一会子呆,然后重重叹了口气,重新转过身,在大门前蹲下。
她随手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工整地写了个“闫”字。
“闫”,她唯一会写的一个字,他教她写的唯一一个字。翠筠望着那个字,嘴角不觉绽出一抹笑容,暂时忘却了一直盘绕在心头的烦恼。
“翠筠,你知道的,你知道我从小就喜欢你,只喜欢你一个人,你一直都知道的,对不对?”
“翠筠,若不是父亲老了,闫家离不开我,我早就带着你走了。”
“翠筠,我有时候想,索性撂开了去,什么都不管,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
她记得他说这些话时热烈的眼神,像一把火,烘得她浑身热乎乎、暖洋洋的。翠筠红了脸,用树枝胡乱将那个“闫”字抹去,刚要站起身,却听头顶一个响雷,豆大的雨点登时落下,将她的头发衣服都打湿了。
她慌忙躲到檐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珠,可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就觉眼前白光一闪,那根她方才在室内见过的铜针竟然又回来了,拖着条龙须一般细长的白线,被昏暗的天色衬托得有些刺眼。
铜针稍作停留,便穿过墙壁飞进室内,就像那面青灰色的厚墙是用纸做成的一般。翠筠盯着墙面,一口气许久没回过来:它竟然真的回来了?难道它真的带回了嘉言的魂魄?嘉言会因此而苏醒过来?
那么,清醒后他会不会把那件事说出来?
她心中犹如打翻了五味瓶,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只能握紧了两个拳头,紧紧盯住透着红光窗户。
“嘉言,嘉言醒了。”闫白霖激动的声音率先从屋内传出,紧接着便是襄贞的哭泣,哭音里透着喜悦,仿佛她失而复得的是全天下最贵重的珍宝。
翠筠吐出憋在心里许久的一口气,又深吸了一口夹杂着雨水气味的空气,推开门走了进去。
嘉言已经坐了起来,被他母亲搂在怀里,饥渴寒暖地问个不停。闫家其他人则围在一旁,目光全部聚集在嘉言略显单薄的身子上。穆家祖孙笑眯眯地站在最外面,两人面上皆有得意之色,趾高气扬的模样已和方才完全不同。
“小少爷醒了,要进些汤水吗?”翠筠等襄贞平静下来,方才用柔缓的声音问了一句。
“可以吃些流食,但切记不要太多,否则,他的肠胃可能适应不了。”不等旁人作声,穆小午早已抢先答道。
不过,翠筠却没听到她在说什么,因为她的注意力现在全部放在嘉言的身上:那个孩子,那个她从小照看的孩子,现在正从襄贞怀里望着她,目光锐锐的,像两根尖针。
“最好给他喝点热粥,半碗足够了,纵使他还喊饿,也是不能给的了。如此过上几天,看他身上大好了,再进荤腥也不迟哎,姑娘,姑娘?你听到了吗?”
穆小午说完话,见翠筠没有任何反应,便走过去伸手在她眼前一挥。翠筠方回过神,不好意思地冲穆小午略点了点头,扭身去了。
走出房门,她脑子里却仍是混乱:嘉言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着自己?他脸上那种阴恻恻的神色,她以前从未见过,难道难道他真的还记得那件事?
这么想着,脚下的步子更快了,她不顾交杂的风雨,拼命朝前跑去。可是没跑出几步,脚却忽然踩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翠筠吓了一跳,尖叫一声跳开,又忍不住回头朝地上看去。
地上一团黑影,旁边还有一片更黑的暗影,被直泼下来的大雨冲得四散开去。
第六章
鼻子钻进一股子腥味儿,虽然被雨水冲淡了一些,却还是浓重。
翠筠“哇”的一声,将腹中所有都吐了出来。她扶着墙,吐得眼泪都出来了,等想站直身体,却发现腿早已软了,于是身子一斜又歪在墙上,轻轻地喘息着。
“筠姑娘,筠姑娘,是你吗?是你在那吗?”
甬道那头传来几声呼唤,翠筠看到了个模模糊糊的人影,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提着盏灯笼,鲜红的火光被大雨冲刷得多了些许朦胧。
“我在这”
翠筠用尽气力冲远处喊了一声,于是那几人便快速朝这里跑过来,在看到她浑身湿透仰靠在墙上时,其中一个小丫头忙将手里的油纸伞遮到她的头上。
“筠姑娘,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翠筠有气无力地朝地上一指,“快照照看,那是什么东西。”
闻言几个人忙拢过去,举起灯笼朝那团黑影上一晃。
“哎呀,好多血,怎么是只大公鸡呢?鸡脖子怎么还断了,不知道是谁干的?”
听到这话,翠筠忙扶着小丫头走过去,就着灯笼的光朝地上看:那只漂亮的芦花大公鸡羽毛上面全是泥水,纠结在一起,黑乎乎的;它的脖子被折断了,鸡冠也被扯掉了,鲜血从裂开的大口子中汩汩朝外涌,在它身边聚成一滩。
“这不就是我捉的那只鸡吗?”一个婆子在一旁奇道,“怪了,这鸡是我亲手捉住,然后按那瘸子说的将它装在筐中挂在毛竹上,插在院门口了,可是,它怎么被人杀了,还被丢到这里来了?”
她的话让翠筠心中一惊,定定站在原地不动,过了许久,方才强自镇定下来,抬高声音道,“去院门前再挂一只鸡,对了,去查一查,看是哪个腌臜奴才这么大胆,敢杀了给小少爷定魂的公鸡。”
几个老仆答应着下去了,翠筠又朝身旁的小丫头叮嘱道,“小少爷醒了,让厨房给他做一碗山药粥,再配上一些开胃的素菜。还有,再去准备一桌酒席,按照除夕的规格去做,那瘸子还真有两把刷子,竟然将小少爷唤醒了。现在老爷高兴得什么似的,不仅要亲自设宴道谢,还要留这祖孙俩在家住上半月,所以,你们可要将他们的吃穿住一应安排妥当了,切不可怠慢了他们。”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到了夜半时分,天竟又晴了,一轮圆月从乌云后面露出脸来,有些朦胧,却也能勉强洒下一地银光。
穆小午在床上翻来覆去有半个时辰了,却仍然没睡着。这一方面当然是拜旁边呼噜打得震天响的穆瘸子所赐,另一方面,就要怪她自己了。两顿酒席,一顿比一顿丰盛,她竟然丝毫没有节制,每顿饭都吃得风生水起。
现在,她的肚子撅得老高,硬得像石头,连吸气都变得困难重重。
如此又折腾了有一盏茶的功夫,她终于翻身下了床,披上衣服来到院中,准备四处走走,以此来消化腹中那座坚挺的食物山。
雨后的闫宅格外宁谧,平时上夜的仆人由于方才那场暴雨大都躲到屋中去了,所以穆小午兀自走了半天,也没有遇到几个人。好在闫宅点了夜灯,而她也提前准备了一盏灯笼,所以一路走过去,倒没有被漫漫长夜迷了眼。
闫宅院中有房,房中有院,一座座院落镶嵌在四道五巷中,像一片树叶舒展开它的经脉叶络。墙壁雪白,瓦片青黑,一浓一淡,一阴一阳,虽有反差,却极为相宜,仿佛这片宅院是从地里自然生长出来的一般。
不过,穆小午却不懂得欣赏这些建筑的雅致,那一排排错落的房屋在她眼里仅仅代表了两个字:有钱。
她一边托着腰朝前走,一边在嘴角抿出了一个笑容,心里默默道:太幸运了,老头儿这次竟然没失手,真把那娃娃的魂儿给绣回来了。以他那三脚猫功夫,能成功绣魂的几率大概是五成,没想到,这次竟然把这桩大买卖给把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