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飨桑 第19章

飨桑 沧海一鼠 4138 2021-08-02 08:13

  “倒不如这么说,是陶焕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促成了闫氏一族的昌隆畅旺,而闫家发家的根源太过于不人道,所以闫伯父才千方百计对外隐瞒,甚至对自己的儿子都没有透露分毫。”

   赵子迈缓缓从椅子上站起来,看向闫老太太迷蒙的眼睛,从那双混沌空洞的眼珠子里,他仿佛看到那口黑漆漆的瓮,只不过,瓮中不再是空的,而是盛满了汤药,香气逼人的一瓮汤药。

   “红玉汤消耗干净后,闫家人因为心虚,就请高人做法人将那口瓮封印住了是吗,可是瓮口的红布又是什么?难道是某种辟邪的物件?”赵子迈看到了闫青城脸上震惊的神色,却已无暇理会,只自顾自说出自己的推测。

   “那不是什么辟邪的东西,”闫老太太嘿嘿一笑,眼中露出渗人的光,“闫青将陶焕推进药酒里的时候,因为一时慌乱,竟然没有将他贴身的肚兜扒下来。没错,陶焕那时已经十六岁了,却还穿着红色的肚兜,据说是因为他的姐姐极疼爱这个小了许多岁的弟弟,所以每年都要为他缝制一件肚兜,防止他睡时着凉。”

   “肚兜落进药酒里,他哪里敢伸手拿回来,就只能听之任之了。”

   “谁想,”闫老太太将目光转到自己的儿子的脸上,伸出手来在他立体的五官上轻轻摩挲,仿佛那是陶焕的脸,“谁想,那孩子全身都化了,肚兜......肚兜却还飘在红玉汤上面,悠悠晃晃,就像他无法安定的魂魄......”

   “后来他们找人看过,说,那件被药酒泡得泛黑的肚兜上,凝结着陶焕最后一缕善念,所以......只要用它封住瓮口,陶焕的怨气就不会出来,也就可以保闫家世代太平......”

   “于是他们就那么做了,给陶焕筑了块牌位搁在瓮里,又用肚兜封住老瓮,并将它放在一间修筑得和陶家老宅一模一样的院子中,借此来困囿住陶焕的怨气。”

   “所以那间院子在江南水乡风格的闫宅中才显得如此突兀,原来它是专门为了陶焕而建。”赵子迈的眼珠子上泛起一层冷冽的光,脸色也暗沉了下来,“可是那口老瓮,怎么破了呢?”

   闫青城摇头,“我记得就是嘉言昏倒那日,整个府上忙作一团,后来,就有人来报说瓮倒了,碎了”

   说到这里,他茫然地望向闫老太太,“母亲,我不相信,你们都说闫家祖上行医,所以仁礼存心,甚至连生意上的对手,都不愿赶尽杀绝。闫家......怎么可能做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来?”闫青城的身子顺着床面缓缓滑下,双手却仍搁在闫老太太膝头。他现在就像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唯独心里剩下的那点不确信支撑着他问出这句话。

   “亲口告诉我这件事的人已经死了,被它杀了,如今,还由得你不信吗?”一滴泪从闫老太太枯瘦的脸上掉下,落在闫青城乌黑的发间。

   赵子迈面前是一座小村落,村子依山而建,依势而就,高低错落,起伏自然,由中间高十尺的山石护坡分成上下两层,远远观望好似一片平房环绕着一座石墙山堡。

   现在,整座村落仿佛被一层厚实的羊毛毯子遮盖着,不仔细观察,会误以为这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山包。

   “下雪了,漳台地处东南,即便在冬季,也是不会有雪的。所以,这又是我的梦境吧?”

   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踩着石阶一路上行,石阶都是紫石板和青石灰石铺成的,踩上去一个不小心就会滑倒。好在他是在梦里,身子轻飘飘的,所以才避免了一场惨痛的皮肉之灾。

   走上台阶后,他停下脚步,抬头望向护坡左侧一座狭小的院落。院子和他在闫家见到的那座院落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稍显陈旧,显然已经有一些年头了。

   看着院子斑驳的木门,赵子迈犹豫着要不要停下。就如穆小午说的,他先天八字极弱,经常会感应到一些常人感觉不到的东西。有时,这些东西甚至是以梦境的方式向他展示的。

   他当然不喜欢这种感觉,但却身不由己。比如现在,他的身子就像被看不见的线牵着一般,不听使唤地来到了院子前。

  第二十七章 一墙之隔

   赵子迈轻轻推开门,却站在门口,没有跨进去。

   他看见院子里的石凳上坐着两个人,从年纪看像是一对母子。女人四十来岁,荆钗布裙,挽成圆髻的头发白了一半,身子虚胖,说起话来三句一喘。

   旁边坐的那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却生得清秀,虽然衣服也一样简朴,但看起来却是一副读书人的样子。此刻,他正一边洗菜,一边专心致志地听女人说话。

   “你舅舅当时也是你这个年纪,比你还秀气些。两道眉毛像是用毛笔细细勾勒出来的一般,没有一丝杂乱,像个女娃娃似的。他还喜欢读书,那些繁杂难懂的句子,他毫不费力就能记住,连村里的先生都夸他聪明。”

   女人回忆起往昔,脸上情不自禁泌出一丝微笑,可是很快,笑容被愁思替代,她叹了口气,轻声道,“不过这样好的小焕,怎么就没了呢?如果那一天,我没有和爹娘一起去看花灯,如果我没有走街串巷非要给小焕找那只鲤鱼灯笼,是不是他就不会出事了?”

   男孩忙放下菜,湿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就去拽他母亲的手,“娘,您放心,我会好好读书,考取功名。到那时候,我会在全天下的城楼上都贴上告示,一定会把舅舅寻回来的。”

   这话虽然孩子气,却很能带给人一些希望,于是女人眼中亮了一下,不过那光转瞬即逝,很快便黯淡下来。她摇头,带着几分狠劲儿和坚定,“不会的,小焕他早就不在了,这点我心里清楚得很。虽然心里不愿意承认,虽然我没有什么证据,但是我就是知道他早就不在了,我骗不了自己。”

   “可是您虽这么说,心里却还是盼着舅舅能回来的吧,”男孩说着指了指身后的西厢房,“这窗纸是新换的,柱子也刚刷过漆,房子里更是被打扫得纤尘不染,比咱们自己住的屋子都干净。”

   听他这般说,女人略提了提神,“其实,我总觉得小焕还在,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魂魄还在。”

   男孩子一愣,“魂魄?”

   “我曾......曾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敢进这间屋子的,后来才慢慢好了。”

   “不敢进来?为何?”男孩盯住西厢房的窗户,许久都没有回头。于是赵子迈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他忽然觉得,那扇黑洞洞的窗户后面,有一双红色的眼睛在看着自己,于是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那时......那时我总梦到他,”女人的声音中忽然多了几分不安,“可是他的样貌已经不是小焕了,眉眼模糊,还有些发福,像是......像是被水泡了很久的样子,可是过了一段时间,我就再也没梦到过他了。其实我是想见见他的,哪怕心里很怕,可不知为何,他却再也没有来过。”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眉头也越皱越紧,仿佛陷进了痛苦的回忆中。

   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像千百只蝴蝶迎面扑来,带着低沉的呼啸。

   赵子迈有些听不清楚这对母子的谈话了,不过,他现在也不想听了。他走进院内,径直朝西厢房走去,无声无息推开房门,迈了进去。

   屋子里的摆设极为简单,干干净净的一床一案,除此之外,就剩下一只半人多高的木箱,安静地停放在房间的一角。

   “这箱子里就是陶焕的书吧。”他走到箱子前面站定,手指蹭着箱盖划过。稍顷,缓缓打开箱盖,在那些已经泛黄的书本上摩挲了几下,“书都被翻旧了,看来陶焕真如他姐姐所说,是个一心扑在书中的孩子。”

   可是这样的人,又怎会知晓人世间的险恶呢?和他那个吃尽了人生疾苦,看尽了他人冷眼,一心只想谋取名利的邻居相比,他实在太过于单纯了。

   恐怕......连死时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死的吧。

   念及此处,赵子迈忽然有些心酸,他仰起头,目光穿过窗户投向一墙之隔的闫家。他知道,陶焕就在那所院子里,在那口漆黑的大瓮中。虽然,他已经化成了一剂名闻天下的汤药,但是他的灵魂,却仍然在凝望着陶家,不愿散去。

   院子外面响起一阵喧哗,紧跟着,一队人鱼贯而过,抬的是花瓶玉器画轴,提的是首饰玉佩香囊,呼啦啦一大群,涌进了闫家的宅院。

   “娘,听说闫大夫给巡抚大人治好了旧疾,你看,这些东西,都是巡抚大人派人送给闫大夫的礼物。”男孩似乎有些羡慕。

   “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我也有样东西要给你,小焕不在了,这玉牌就交给你吧,好歹,你身上也有陶家的血脉。”女人说着从衣襟里摸出一块玉牌,将它塞到男孩手里,“它是陶家祖上传下来的,你要收好,千万别掉了。”

   外面喧哗声依然不断,偶尔还有欢声笑语传来,将这里衬托得更加凄凉。赵子迈看向男孩手中的玉牌:象牙白色,四四方方,质地中上,上面刻着“富、贵、寿、喜”四字。在他看来,算不得什么好物,但在陶家这样的人家,已经可以当做一件家传的宝贝了。

   “以前,小焕总戴着它的,可他失踪那晚,这东西落在他屋里了,所以,这也算是你舅舅的一件遗物。你好生保管着,可别丢了。”

   男孩点头答应,将那玉牌小心翼翼揣进怀里,一字一句道,“娘,我答应你,我会好好读书的,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话到此处,他忽然顿住,回头看向赵子迈站立的方向,眼中露出惊惧之色,似乎看到了什么极恐怖的东西。

   赵子迈心脏一抖,便想立时离开陶焕的屋子,可手腕处却猛地一凉,激得他下意识的低头,看向下面那一箱书籍:一只泡得皮开肉绽的手抓住了他,手的下面,泛黄的纸页中,探了出来一颗脑袋,上面顶着一块红布,布面绣着金黄色的鲤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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